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2部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四章

從前的忘憂公子杭天醉在進入中年之際,簡直被他的仇人和親人們逼上了絕路。仇人吳升居心叵測地誘惑他吸上了大煙,而親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牆角縫裡的最後一塊煙膏都偷出來抽了。為了這最後的大煙,他們倆不得不大打出手。嘉喬已被吳升接走,家中傭人保姆跑得精光,他們打到東打到西也無人拆勸,這悽慘墮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經不是小茶了,還是他自己已經不是他自己了。他氣喘吁吁地斜依在煙榻下,看著一臉鬼氣的小茶,他欲哭無淚們心自問:難道因為不敢正視自己的膽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煙嗎?難道曉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吳本為長毛一私生子就可以抽大煙了嗎?難道知道了自家老婆與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煙了嗎?他本來以為那些內在的無聲息的崩潰事件足以讓他逃避到雲山霧罩中去,結果卻發現沒有什麼罪孽比陷入抽大煙的深淵更為罪惡的了。他一面捶胸頓足涕泅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腸刮肚地尋思到哪裡再去弄點錢來換了大煙。尋思來尋思去角角落落都尋遍了,眼睛就在那隻曼生壺周圍轉。他是不敢看這把壺,看了一面傷心傷骨,一面垂涎欲滴。他已經多日沒有見到了綠愛,聽說她帶著孩子出門了。他想讓撮著給他弄點字畫來賣了。撮著哭了,多年來天醉第一次看到撮著跪了下來,抱著少爺的腿,老家人老淚縱橫,說:“少爺啊,少爺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沒了,讓吳升給吞了。少爺啊,他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爺心軟,沒辦法了,只好苦自己,東拼西湊,心涼膽戰,抽了上頓沒下頓。他也記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沒說過正話了。他們倆為抽大煙吵得嗓音嘶啞,靈魂出竅,面目全非,這個樣子下去,他怎麼還受得了,他還不如一頭撞死在牆角算了。這麼想著,他就一頭朝牆角撞去,軟綿綿的,他使不上勁。小茶睜開蒙跳的雙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她心裡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罌粟花。杭天醉骨頭裡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他眼花鏡亂,滿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見了黑乎乎的一塊,是他剛才撞牆撞出來的。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掃地,再掃一回也無妨,爬上煙榻就點菸泡,美美地過了一把痛,他長吁了一口氣——活過來了。

接下去該怎麼活呢?他緩過氣來,愁腸百結。他無人可依,依來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這樣抱著小茶,摸著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語:“小茶,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辦呢?“小茶的兩行濁淚就下來了。眼淚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動人,女人說:“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話使天醉熱淚盈眶,原來墮落也會產生相依為命的情愛,不是誰都能夠伴著他進入這麼深的深淵的。現在想來,他們送兒賣物,互相廝打的醜陋之舉,真是顯出悲劇的驚心動魄來了。他這麼突然情深意長地想了開去,想來想去,眼睛便又張開盯在了曼生壺上。牙齒一咬,腳一頓:罷罷罷!你這浪跡天涯的趙寄客,誰曉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勞!你是專為天下活不為親朋好友活的人物!連女人送上門去都要送回來的大英雄!我在這裡死守著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罷下火海也罷,都不會有你半點音信來慰藉!你為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下南征北戰,心裡哪裡還會有我們這等血肉之軀?你既不記掛我,我又何須記掛於你!他順手抄了曼生壺,對小茶說:“等著我,看我給你帶什麼回來!”

他搖搖晃晃地出了門,見了天空一輪銀月,清風徐來,楊柳如發,街市繁華如舊,不禁黯然傷神。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發財也好,為什麼和他個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憂?唯有大煙——到哪裡去找比大煙更好的靈丹妙藥呢?愛也愛過了,恨也恨過了,傷心也傷心過了,革命也革命過了,沒有用,沒有用,沒有用他這麼想著想著,就愣住了,這人是寄客嗎?這隻有一隻手的男人,是趙寄客嗎?

在羊壩頭忘憂樓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慚愧。從前的美人榻、紅木太師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觀世音,滿壁的字畫,屋子裡值錢的東西,沒有一樣還在,真正是蕩然無存了。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窮了,但窮到這樣清湯寡水的地步,卻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問問綠愛,又不敢問,悄悄地招來嘉平,問那些東西,是不是都賣了?嘉平說:“嗯,媽說不讓你看到那些東西才省心。”

趙寄客說:“到這個份上你還有心記掛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