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寄客看著看著,別過臉去,突然支起耳朵,說:“火車快來了“
所有的杭州人,這時都一起從鐵路兩邊冒了出來,他們踩平了兩邊的絡麻地,自己卻齊刷刷地插得比絡麻還密。許多人站在條凳上,遠遠地看著那黑龍怪物呼嘯而來。就在這時,小茶和綠愛,這兩個女人,隔著鐵軌,目光驟然相碰。憑著各自手裡抱著的孩子,她們認出了對方。同時,她們都下意識的,把孩子往懷裡一摟。
什麼感情都來不及表達…一仇恨、忌妒還是寬容;什麼感情都來不及表達,因為火車撲面而來了。這龐然大物,以雷霆萬鈞、摧枯拉朽的不可一世之氣概,排山倒海而來,無人不被它吸引,無人不被它震撼,無人不被它征服。一片人聲鼎沸——是歡呼!是驚叫!抑或是呻吟!
車上的人們在向下面招手,他們順應火車,火車便帶他們一日千里,誰若想阻擋它,死路一條。
嘉和與嘉平,被火車的巨大身影嚇呆了,他們分頭扎進了母親的懷抱。但好奇心又使他們抬起頭來。天上烈日如故,鋪天蓋地的車輪聲和人們的呼喊聲融成一片。這兩個孩子終於也伸出了雙手——他們是將與火車同行的一代人。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七章
吳升,一生都應該感謝那些他憎恨的人們,是他們激勵了他。當他在烈日下挑著竹籃去追趕火車賣茶時,並沒有忘記向那些白衫飄飄手搖羽毛扇臉架金絲眼鏡的人們射去仇恨的一瞥,“我一定要”他在心裡把牙根一遍遍地磨損著,他的牙齒白厲厲的,磨成了兩排尖刀。
下一年,默默無聞的小商販吳升,在杭州掙扎奮鬥了十幾個年頭之後,終於藉助一個浪潮的翻滾,打上了亮相的舞臺。
光緒二十二年的《杭州塞德耳門原議日本租界章程》規定,日本商民只能在拱表橋租界內僑居營業。但一個正在擴張膨脹的民族自有自己的章程,哪裡顧得了那許多的“板板六十四“的條文。
在城內開設藥房和蛋餅店的日人絡繹不絕,頑強不息地要和杭州城裡的小商人們爭口飯吃。奄奄一息的清廷已經沒有力氣同時睜開兩隻眼睛,只好張一隻閉一隻。但杭州的商人們卻並不那麼好惹,“杭鐵頭“這一光榮稱號,不是白叫叫的,於是便直接行動了,忘憂茶莊附近的保佑坊重松藥房和官巷口九三藥店,遂被搗毀。
這類民間過激行動,總要刺激官方。領事館與市政府便交涉談判。賠錢的事,似乎又總是屬於中國人,日本人則作個永不踐約虛晃一槍的保證。
至此,外商在杭城設有二十一家店行,日人佔三分之二。他們不再滿足藥品和蛋餅了,“打槍賭彩“,開始誘惑杭州人,拋賣“福利券“則使杭人趨之若騖。
官方對此甚為惱火,再三照會,勒令停止,但日本人不聽你那一套,他們有恃無恐,為所欲為,將事情推向了高潮。
小商販吳升並沒有多少明確的反帝情緒。打不打倒列強,對他個人也沒什麼太大關係。說實話,那日夜裡,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大井巷日本人開的福祿堂,並沒有什麼開心的事情。
他在窮極無聊之間,隨隨便便舉起氣槍,一槍過去,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中獎了!
這是一個大獎,他一時也無法計算出這獎相當於他幾年辛苦勞作的總和。吳升對積累資產十分重視,中獎使他呆若木雞,然後欣喜若狂。
吳升的突然迸發的暴發戶式的歡呼,使日本商人多次郎不快。尤其是這窮光蛋,竟然一把抓住他乾淨的和服領子,大聲地喊叫:“鈔票拿來!鈔票拿來!“
想到“鈔票拿來“,多次郎一肚子的火,他攤攤手,說:“不算。”
''什麼?”
“不算!”
“我中彩了!”
“不算!”
“你——日本矮子,說話好跟放屁一樣的!”
“日本矮子“則一個大耳光過去:“巴格牙魯!”
一個耳光清脆響亮,打醒了周圍看熱鬧的人,霎時圍了十幾個人,說理評論。吳升被這一耳光打出了血,埋在心底的血性突然井噴似的湧了出來。他像頭獅子般咆哮起來,要上去和日本人拚個你死我活。他這副架勢確實也夠嚇人,像是要人命,便也有人會阻擋。誰料這時又冒出一個日本人,名叫前田,他手裡拿了一支槍,對著吳升,喊出了一串杭州人根本聽不懂的日本話。
“他要開槍了!他要開槍了!“有人便提醒吳升。
吳升氣昏了頭,哪裡還顧得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