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正在表演的,是我前面的前面一位,同樣是古琴彈奏。
只見那女子身著一襲豔麗的橙裙,隱約可見朵朵淡黃色小花;腰間繫著兩道白色流蘇,隨身姿擺動而上下滑動,另配一條淡綠色的玉佩,增添了幾分活潑之氣;她腰肢纖細,如楊柳拂面,柔軟青澀;眼神看不太清晰,但她睫毛濃密,只可猜測是個大眼的美女;她的目光專注,彈奏出來的琴聲如鶯回燕轉;她盤起的半頭秀髮上斜插兩隻白玉步搖,兩鬢留下幾縷青絲在耳前;紫色的耳墜若隱若現,遠遠看上去可愛而不俗氣,就如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這應當是男人最喜歡的裝扮,不老不嫩,清純耐看。
不過一曲奏完,我卻感覺她曲意無甚起伏,曲調亦是平平,毫無新意,最出色的那一段也不過跟先前表演的女子彈奏出來的感覺如出一轍。我實在看不出這年輕女子有什麼勝利的把握,她連走下舞臺之時都依然還哆嗦著,看樣子是青樓裡的新人,今夜乃初次登臺獻藝,若非容貌出眾,打扮的甚合客人口味,想必早就被轟下臺了。
接下來是書法表演,原來這個女子並非青樓妓女,而是司禮丞沈大人家的千金,沈曼青小姐。這個沈大小姐相貌平平,頂多算得上是乾淨。她自小就受書香門第薰陶,祖父和父親又是世代司禮之官,因而此女深諳小隸書體,寫出來的字果然是形小而不失氣大,既有女性的柔韌,又有男性的魄力,可以說是集二合一最到好處的巔峰之作。
這望春樓果然是個人才輩出的好地方,與其稱是青樓,倒更像個活人博物館,展出的女子們個個都有一技之長。
那沈小姐寫完字,獻上纏頭的人果然又湧動起來,其中不乏沈家家丁那樣的忠實支持者,或是傾慕沈家千金已久的皇孫貴胄。這等撐場面的行為,看看也就罷了,沒什麼好議論的,我想在座的女子應該也是見慣不慣了。
終於輪到我出場。
我不緊不慢將自己的伏羲琴放置好,寬頭朝右,窄頭朝左,細弦朝己,粗弦朝外。寬寬的琴軫稍稍傾斜懸空在小木桌右側外沿。我依舊像方才在屋中那般閒然自若的彈奏起來。
今夜,我的裝扮還是中午小蜻蜓給我梳的那個驚鵠髻,配一襲淡粉色的長裙,內襯一件素淡的白紗衣。正是青螺眉黛長,絲裙兩頭張,鉛華淡盡處,嫋嫋暗盈香。
我早就注意到,這燕國的女子髮式大多為雙環髻,或是上部盤起、下部鬆散在兩肩與後背的少女髻,頭飾也多為細長的釵,像我這般整束盤置成鵠鳥展翅狀的髮式,以及雙蝶戲水這樣展面較廣的簪型,皆十分罕見。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登臺便引來觀眾們譁然的原因所在了吧。
彈奏中我不曾抬眼,也不願與誰互動,只希望自己心平氣和的奏完一曲就此結束。但我卻能感受到萬千炙熱的目光正在灼傷我,那種奇怪的矚目令我很不自在。
我彈奏的是古琴曲中最廣為流傳的《胡笳十八拍》。
左手:撞、吟、注、綽、進復、退復。右手:託、挑、勾、輪、撥刺、滾拂。只覺得心而應手,下指如有神。
彈至第二拍,琴聲空靈、悠長,乃是“萬里重陰鳥不飛,寒沙莽莽無南北”,想到自己渺茫未知的前景,不禁感慨萬分。
款款而下,再至第四拍,琴聲比先前更壓抑了幾分,正是“夜中歸夢來又去”,那些前塵舊夢一遍又一遍的洗刷我本就血淋淋的傷口,怎能不掙扎?怎能不嘶吼!
曲調忽轉,滿是憤恨與懊悔,已是到了第八拍,“朔風蕭蕭寒日暮,星河寥落胡天曉,旦夕思歸不得歸,愁心想似籠中鳥”,被關在這望春樓實非我願,若有機會,我一定要逃出去!
輾轉數時,曲意時而繾綣迷濛,時而義憤填膺,上下起伏多次,最後終於到了第十八拍,“明燭重然煨燼灰,寒泉更洗沉泥玉”,此時已是破鏡不能重圓,亡國不能興復的悲慘結局,我亦不知為何會彈奏出這樣深刻的情緒,只是感覺自己如同神明附體,靈肉分離一般,整個人變得有些渾渾噩噩的。
一曲終了,眾男子紛紛丟上來的纏頭打亂了我的思緒,我這才回過神來。忽然就想起昨夜那個翩翩公子,忍不住第一次抬起頭望向觀眾席。
我在搜尋。
我在期盼。
我在渴望!
我竟然不自覺的在客人當中尋找他!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而一眼望去,並未發現他的身影,我不禁有些失落,獨自一人面無表情地走下舞臺,居然都望了給觀眾回禮。這可惹惱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