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講哪一個?”
“林文忠公之婿、前贛南兵備道、門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風,耿介忠直,又在恩師幕中辦過軍務,受過恩師的感化,派他去任蘇撫也很適宜。”
“幼丹是不錯。”曾國藩望著樓下江面上緩慢行駛的一隊帆船,似不經意地點了點頭。沈葆楨早已在他的巡撫人選中,只是沈更適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這尚在擬議中,不能說。“還有人嗎?”
李鴻章沉吟片刻,說:“門生平日對人才留心不夠,一時想不出了。”
曾國藩笑著說:“此人遠在千里,近在眼前。”
“恩師指的是門生?”李鴻章大吃一驚,渾身血液立即沸騰起來,臉和脖子都漲紅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細,勁氣內斂,現又統率淮軍入上海,你才是最合適的蘇撫人選。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薦你。”
這是李鴻章幾分鐘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他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用兩隻充滿著光彩和淚花的眼睛,無限感激地望著勝過父親的恩師。
“何桂清的事,你說對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幾天皇上詢問我的看法,我奏了這樣兩句話:‘疆吏以城守為大節,不宜以僚屬一言為進止;大臣以心跡定功罪,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看來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國藩仍以平淡語氣說,“薛煥固然與何桂清為同黨,但此人與恭王關係極其親密。撤了他的蘇撫,卻依然叫他以欽差大臣經辦東南沿海及長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務,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管理。你想想,若無恭王在後作靠山,薛煥能得到這個肥缺嗎?少荃啦,我告訴你,說不定薛煥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師,門生明白了,既然薛煥已卸去撫篆,專辦商事,門生也無必要開罪他,將他供起來,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鴻章的腦子一點就通。
曾國藩輕輕頷首,繼續說:“吳煦長期控制江海關,執掌上海財權,此人在經營上很有一套。聽說這次他竭力主張請湘軍進上海,又是他拿錢出來租洋船。這表明吳煦與何桂清有別。這個財神爺你要用。你一任蘇撫後,便奏請恢復吳煦藩司兼關道之職,將他緊緊拴住。”
“恩師,我明白了,不僅對薛煥、吳煦是這樣,對上海、江蘇官場原則上也是這樣,只要不是死心塌地跟著何桂清與我們作對的,門生一律都讓他保持原官不動,以便穩定人心,一齊對付長毛。”李鴻章真不愧為他恩師的高足,他能很快地舉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這個意思。”曾國藩高興地說,“看來你今後可以做個稱職的巡撫。”
“恩師,門生儘管授道員一職多年,但其實沒有做過一天地方官,蒙恩師提拔,不久就要做巡撫了,門生心中究竟沒有底,不知要怎樣才能不負恩師的期望。”
“少荃,你問得好。我今天擇其要端說幾條,你要好好記住。”曾國藩以手梳理鬍鬚,沉思片刻,不緊不慢地說,“督撫之職,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類,求之之道有三端。治事也有四類,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類,曰官,曰紳,曰綠營之兵,曰招募之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訪查,曰教化,曰督責。採訪如鷙鳥猛禽之求食,如商賈之求財;訪之既得,又辨其賢否,察其真偽。教者,誨人以善而導之;化者,率之以親身。督責,如商鞅立木之法,孫子斬美人之意,所謂千金在前,猛虎在後。治事之四類,曰兵事,曰餉事,曰吏事,曰交際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簡要,曰綜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來,先須剖成兩片,由兩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懸絕,愈剖愈細密,如紀昌之視蝨如輪,如庖丁之批隙導窾,總不使有一處之顢頇,一絲之含混。簡要者,事雖千端萬緒,而其要處不過一二語可了。如人身雖大,而脈絡針穴不過數處;萬卷雖多,而提要鉤玄不過數句。凡御眾之道,教下之法,要則易知,簡則易從,稍繁難則不信不從。綜核者,如為學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須月無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兩月又綜核一次。軍事、吏事,則月有課,歲有考;餉事則平日有流水之數,數月有總彙之賬。總之,以後勝前者為進境。這兩個四類三端,時時究之於心,則督撫之道思過半矣。近日來,我縱觀前史,總結出這樣兩句話:盛世創業之英雄,以襟懷豁達為第一義;末世扶危救難之英雄,以心力勞苦為第一義。少荃,我輩當此危難亂世,要做英雄,舍勞苦之外沒有捷徑,切不可以巡撫位高權重而稍有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