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除旗籍的危險麼?那麼,姑父是漢人?也不對呀!他要是漢人,怎麼在他 死後,我姑母每月去領好幾份兒錢糧呢?
直到如今,我還弄不清楚這段歷史。姑父是唱戲的不是,關係並不大。我總想不通:憑什麼姑母,一位寡婦,而且是791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
③票友兒——指不是“科班”出身的、偶一扮演的業餘戲曲演員。與下文“玩票” 同義。
行頭——戲曲術語,指演員扮戲時所穿戴的衣服、頭盔等。行讀作x*�睿紓ㄐ停�*拿份兒——即“戲份兒”,戲曲演員的工資。最早的工資按月計算,叫“包銀”,後來 改按場次計算,即是“戲份兒”。戊戌年——一八九八年。戊戌政變——指這年六月光 緒皇帝推行的資產階級維新變法,又叫“百日維新”。
愛用煙鍋子敲我的腦袋的寡婦,應當吃幾份兒餉銀呢?我的父親是堂堂正正的旗兵,負著保衛皇城的重任,每月不過才領三兩銀子,裡面還每每攙著兩小塊假的;為什麼姑父,一位唱小生或老旦的,還可能是漢人,會立下那麼大的軍功,給我姑母留下幾份兒 錢糧呢?看起來呀,這必定在什麼地方有些錯誤!
不管是皇上的,還是別人的錯兒吧,反正姑母的日子過得怪舒服。她收入的多,開 銷的少——白住我們的房子,又有弟媳婦作義務女僕。她是我們小衚衕裡的“財主”。
恐怕呀,這就是她敢跟大姐的婆婆頂嘴抬槓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姐的婆婆口口聲聲 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驍騎校①。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上 並沒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為證,她愛吃。這並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 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 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麼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
我說她“愛”吃,而沒說她“講究”吃。她只愛吃雞鴨魚肉,而不會欣賞什麼山珍 海味。不過,她可也有講究的一面:到十冬臘月,她要買兩條豐臺暖洞子②生產的碧綠 的、尖891老舍文集 第七卷①
②暖洞子——溫室。
子爵——古代五等爵公、侯、伯、子、男的第四等。清代子爵又分一二三等,是比 較小的世襲爵位。佐領——八旗兵制,以三百人為一“牛錄”(後增至四百人),統領 “牛錄”的軍官,滿語叫做“牛錄額真”,漢譯“佐領”,是地位比較低的武官。驍騎 校——“佐領”下面的小軍官。203
上還帶著一點黃花的王瓜,擺在關公面前;到春夏之交,她要買些用小蒲包裝著的,頭一批成熟的十三陵大櫻桃,陳列在供桌上。這些,可只是為顯示她的氣派與排場。當 她真想吃的時候,她會買些冒充櫻桃的“山豆子”,大把大把地往嘴裡塞,既便宜又過 癮。
不管怎麼說吧,她經常拉下虧空,而且是債多了不愁,滿不在乎。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 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孃家婆家都有鐵桿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 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麼急呢!”
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鳳,因而往往 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里。不幸,有時候這些話並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 笑那麼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大跳;她的笑,說實話,並不比哭更體面一些。她的剛柔 相濟,令人啼笑皆非。
她打扮起來的時候總使大家都感到遺憾。可是,氣派與身分有關,她還非打扮不可。
該穿亮紗,她萬不能穿實地紗;該戴翡翠簪子,決不能戴金的。於是,她的幾十套單、夾、棉、皮,紗衣服,與冬夏的各色首飾,就都迴圈地出入當鋪,當了這件贖那件,博 得當鋪的好評。據看見過閻王奶奶的人說:當閻王奶奶打扮起來的時候,就和盛裝的大 姐婆婆相差無幾。
因此,直到今天,我還摸不清她的丈夫怎麼會還那麼快活。在我幼年的時候,我覺 得他是個很可愛的人。是,他不但快活,而且可愛!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 點。
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 四品官兒。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 不知正確與否。
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裡面是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