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正渾身一震,想到再也見不到無顏,他的心裡疼得發緊,無限孤獨。那天晚上,他對無顏喊了什麼——“我不想再見到你,我不要跟一隻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樣活著!”“有本事你就來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服從你!”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你——多麼蠢啊!世上還有比這更加白痴的廢話嗎?當一個人口口聲聲大喊著不要再愛的時候,那就是他已經死心塌地地愛上某個人無力自拔了。什麼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裡沒有了無顏,沒有了愛,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他無法想像,這話會帶給無顏怎樣的傷害。此時的無顏,會有多麼傷心?終於,令正再也忍不住,衝出門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無顏。然而,來到鍾氏花園時,他卻發現,自己進不去了。此刻的鐘氏花園已經被重新裝飾,成了一座鬼的樂園、人的禁區。正如當初二郎的魂進不去鍾府,如今它則對令正的肉身關閉。令正彷彿走進迷魂陣,轉來轉去,無論如何不能得其門而入。四周邊飄起了淡青的霧氣,悠悠盪盪,渺渺茫茫,萬事萬物都籠罩其中,朦朦朧朧地看不清楚。令正發起橫來,困獸一般地遊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勞地在原地轉圈。當他奔跑至筋疲力盡時,他終於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鬼打牆”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隻鬼,探訪一隻鬼,他是和鬼在談戀愛。他坐下來,不再做困獸之爭,而內心重新彷徨起來:他是否真的已經決定走進這座鬼域迷城呢?他要與無顏同歸於盡嗎?拼搏了這許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學又等到畢業、走進社會,美好的生活剛剛開始,就要從此放棄了嗎?腦子裡好像有兩個自己在爭吵,在打架。一個以生命為矛,一個以愛情為盾——如果沒有生命的依託,愛情豈非虛無?然而沒有愛情的生命,又有什麼實質呢?天一點點兒地亮起來,旭日東昇,從人家的屋簷上探出凝脂般的嬌面。鍾家花園的建築在晨曦中漸漸清晰起來,然而到這時,令正卻又不想進去了。他垂頭喪氣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給自己燒了開水,煮了泡麵,卻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開啟電視,提醒一下自己還活著,這裡還是人間;他甚至想也許應該去上班,讓緊張的工作幫助自己忘記。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著,卻什麼也沒有做,恍恍惚惚中,他一直聽到無顏在對他唱歌:一再愛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夢中,即便轉身也不能忘記,你是天邊最遠的那顆星。誰的愛情不曾流淚,誰的痴心不會傷心,如果大聲喊出你的名字,會不會驚飛了天邊的流雲。“無顏!”他喊著她的名字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窗外夜色四合,星斗滿天,原來,又一天過去了。沒有了無顏的生活,竟如同行屍走肉般的失魂落魄。行屍走肉般的令正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門,茫茫然地遊蕩著,不知該何去何從。這兩天一夜,對他來說就像一生那麼漫長。他想,這輩子他都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掙扎了,這樣的情感,一生只可能發生一次。無顏說得對,生命的質量是不可以時間長短來界定的。無顏幾乎愛了他一輩子,甚至為了愛情去死。死後到了地府,也仍然在愛——她不喝孟婆湯,回到人間來找他,同樣是因為愛——無顏的愛情,是可以打破生死、穿越陰陽的。面對這樣強烈而毫無保留的愛情,幾天、幾年和幾十年,究竟有什麼分別呢?無顏一生只有二十五年,還魂也只有二十五天時間,而她向他要求的,不過是一個星期。她孤獨了那麼久,沉默了那麼久,傷心了那麼久,他連一個星期都不肯讓她開心?有多少人無愛地長壽,又有多少人可以遭遇真正的愛情?令正敢對全世界打賭:長壽的人,絕對比懂愛的人多。而像無顏這樣可以穿越生死的愛情,也許整個天地間也就只此一人。他何其幸運遇到了她,卻不知珍惜,不懂感恩,反而有所抱怨,趑趄不前,他難道不是世上最大的蠢貨嗎?愛的至高境界和理想願望無非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然而誰又知道這“老”的期限是多久呢?愛情可以用時間來稱量嗎?是否十年的愛一定比十天更美好?當人們許諾終生相愛不離不棄的時候,誰可以預先簽一個關於一生的長短契約,規定這一生的最短期限是多少?無顏沒有計較過付出與得到,計較的人是他。令正停下來,發現自己站在鍾氏花園的圍牆下,又是迷霧蒼茫,又是鬼打牆。但是這一次,令正不打算退縮。如果無顏可以為了他穿越陰陽界,他為什麼不可以為了無顏穿過這道牆?除非,是他不夠愛她。他握起拳,深吸一口氣,毫不遲疑地向著前面的牆壁撞去,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門。他這樣的愛無顏,可以為她穿破一切,哪裡還會畏懼一堵牆?然而,就在他舉步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原來大門就在自己面前。他推開門,便坦蕩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