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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海,家秀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依凡,詳細敘述了黃帝過繼大房的整個過程。依凡並不在意,只回信說,盼小帝身體大好,其餘無須計較。從此黃裳在上海已經只有姑姑一個親人,包攬了母親、姑姑、姐妹、朋友、老師所有角色,儘管家秀自己殊不樂意,總是說:“本來可以再年輕些的,可是因為身邊有了你這樣一個人,無端地逼著人老了。”黃裳笑嘻嘻說:“那我叫你姐姐可好?”家秀當真想了一想,最後還是搖頭說:“不妥,被人拆穿了更加難堪。”姑侄倆抱著笑成一團。少年喪父的悲痛於黃裳似乎全無影響,其實,在她心中父親早於當年幽禁她的時候已是死了,只不過死訊推遲了近十年才公佈出來罷了。她到大伯家去看了弟弟一次。他還是那麼瘦,也還是那麼蒼白,但是已經不再像瓷——瓷也是有光澤的,而黃帝,他的沒有血色的臉只是一塊白色的磚石,有種灰敗氣。而且他現在學會了折磨人,動輒便流眼淚發脾氣,因為終於有了一個心甘情願被他折磨的人——黃鐘就好像前世欠了他,服侍著他照顧著他還要被他抱怨被他挑剔。不知怎麼的,凡是黃鐘做的事,他都要不滿意,都要批評:“怎麼這麼笨?說過沖咖啡要剛剛85度水的,又煮得這麼滾,把香味都衝散了。”或者,“天偏是這麼熱,你偏是要給我送什麼衣裳,存心熱死我還是怎麼的?”連黃裳都看不過,勸黃鐘說:“你是姐姐,他再這樣,你就打他一頓,或者乾脆別理他。”黃鐘搖頭,滿眼裡都是愛憐溫柔:“他身體不好,難免容易發脾氣,其實沒什麼的。”一邊又輕快地跑著給黃帝重新煮水燒咖啡去了。至此,黃裳終於不得不相信人與人之間都有著一筆債,每個人到世上來,都是來討債和還債的,多半討不到也還不清,到最後還是一筆糊塗賬,於是又有了下一世新的一輪債務糾纏。黃帝便是黃鐘的債主了。自己呢?自己欠了誰?又有誰欠了自己?在小花園專門闢給黃帝住的一排小屋裡,有一間黃裳特別留意,粉漆的門,窗上掛著白紗窗簾,不像下人住的房間,也不像黃府裡哪位小姐的閨閣——小姐的房間不會挨著黃帝住——問起黃帝,才知道是專門留給韓小姐的,就是仁心醫院那位“手特別巧”、“打針一點兒也不疼”的護士韓可弟。她因為常常來給小帝打針,當小帝身體不適卻又沒有嚴重到要住院的時候,就由這位韓小姐留在黃府上做特護。林媽笑著告訴黃裳說,對那位韓小姐,黃帝倒是言聽計從,沒有一點壞脾氣的,她甚至懷疑,黃帝有時候是存心把自己弄病的,好有理由打電話給韓小姐要她來為自己打針。因為她幾次看到,黃帝在下雨天找碴同黃鐘吵架,然後賭氣跑到雨地裡去淋著。黃裳很驚訝,在她的印象裡,弟弟一直是個沒有主見的長不大的病孩子,裝病乞憐或許,找碴吵架?怎麼可能?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小事叫她明白了。當時他們三個人,黃裳黃帝黃鐘,圍著桌子坐在小花園裡吃下午茶,十分“中國”的大伯黃家風於享受方面倒是頗為西化的,一切依足西方規矩。碧綠的草地,精緻的餐桌,桌子上鋪著細白的餐巾,細瓷碗碟,白銀湯匙,甜鹹西點、咖啡紅茶一應俱全,還不忘了供上一瓶清水香花。黃裳隨手拈起一塊糕說:“這叫‘相思酥’是吧?酥皮裡包的好像是話梅,甜中帶酸,我記得媽媽以前很會做的,可是也只做過一次,滋味我倒一直還記得。”黃帝便紅了眼圈,悻悻說:“你有媽媽寵著,還做糕給你吃,我可沒那福氣。當初在飯店裡那麼求著你們,也還是不肯帶我走。”黃裳愕然:“你怪媽媽?”黃帝不語,只是低著頭,但是過了一會兒,豆大的眼淚便滴落下來,也不去擦一下,只任它一點一滴地濺落在餐布上,濺成一個個不規則的溼暈。黃鐘立刻便了不得了,又是扇子又是手絹地忙活著,柔聲細語地勸:“可憐的小帝,沒有媽媽疼,可是你在我們家住著,我們會補償你的,再不要你受委屈。”黃裳不相信地看著,她明白過來,為什麼弟弟如今會變得這麼病態而神經質,都是被黃鐘過於誇張的遷就所致。就像一個不知飢飽的小孩子,餓得久了,忽然把一大堆食品堆到他面前來,反而會一下子吃壞了他。她現在知道黃帝為什麼會找著碴同黃鐘吵架跑到雨地裡去挨淋了,那是為了一箭雙鵰——既要使黃鐘傷心焦慮,又要騙得韓可弟關心疼惜。那位韓小姐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出,必是一個溫暖和氣的女子,黃帝看準了她的性情,也參透了黃鐘的弱點。眼淚於他已經成了一種道具,隨時需要隨時可以取用的,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情緒是真是假,反正有她們陪著他演戲,而且是那麼投入地演著戲,便一頭栽進戲劇裡不願意出來。他自己是自己的導演,編劇,演員,和觀眾,自傷自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