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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門去”。是不是因為悲傷矇住了眼睛,才能夠看清火焰的黯淡?而當太陽再次升起

在東方的時候,當親愛的母親進門來的時候,亡兒又在何處?尤其是“風雨飄搖的

時候,我不該送孩子出門去”,孩子生前的一次十分平常的風雨中出門,都會成為

父親一生的愧疚。曾經存在過的人和事一旦消失之後,總是這樣使人倍感珍貴。馬

勒和呂克特的哀歌與其說是在抒發自己的悲傷,不如說是為了與死去的孩子繼續相

遇。有時候藝術作品和記憶一樣,它們都可以使消失了的往事重新成為切實可信的

存在。

我想,這也許就是人們為什麼如此迷戀往事的原因,因為消失的一切都會獲得

歸來的權利。在文學和音樂的敘述裡,在繪畫和攝影的鏡框裡,在生活的回憶和夢

境的閃現裡,它們隨時都會突然回來。於是詩人們,尤其是詩人熱衷於到消失的世

界裡去尋找題材,然後在吟唱中讓它們歸來。賀拉斯寫道:

阿伽門農之前的英雄何止百千,

誰曾得到你們一掬同情之淚,

他們已深深埋進歷史的長夜。

再來讀一讀《亞美利加洲的愛》,聶魯達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在禮服和假髮來到這裡之前,

只有大河,滔滔滾滾的大河;

只有山嶺,其突兀的起伏之中,

飛鷹或積雪彷彿一動不動;

只有溼氣和密林,尚未有名字的

雷鳴,以及星空下的邦巴斯草原。

從古老的歐洲到不久前的美洲,賀拉斯和聶魯達表達了人們源遠流長的習慣─

─對傳說和記憶的留戀。賀拉斯尋找的是消失在傳說中的英雄,這比從現實中的消

失更加令人不安,因為他們連一掬同情之淚都無法得到,只能埋進歷史深深的長夜。

聶魯達尋找的是記憶,是關於美洲大陸的原始的記憶。在身穿禮服和頭戴假髮的歐

洲人來到美洲之前,美洲大陸曾經是那樣的生機勃勃,是自然和野性的生機勃勃。

聶魯達說人就是大地,人就是顫動的泥漿和奇布卻的石頭,人就是加勒比的歌和阿

勞加的矽土。而且,就是在武器的把柄上,都銘刻著大地的縮影。

人們追憶失去的親友,回想著他們的音容笑貌;或者回首自己的往事,尋找消

失了的過去;還有沉浸到歷史和傳說之中,去發現今天的存在和今天的意義。我感

到不幸的理由總是多於歡樂的理由,就像眼淚比笑聲更容易刻骨銘心,流血比流汗

更令人難忘。於是歷史和人生為我們總結出了兩種態度,在如何對待消失的過去時,

自古以來就是兩種態度。一種是歷史的態度,像荷馬所說:“神祗編織不幸,是為

了讓後代不缺少吟唱的題材。”另一種是個人的人生態度,像馬提亞爾所說:“回

憶過去的生活,無異於再活一次。”荷馬的態度和馬提亞爾的態度有一點是一致的,

那就是人們之所以要找回消失了的過去,並不是為了再一次去承受,而是為了品嚐。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