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過了良久,長嘆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也不去拂身上的浮塵,用袖口仔仔細細地將石壁字跡兩旁的苔痕一點點拭盡,然後才向洞口走去。走了幾步,又低聲道:“等過段時日,我再帶他來看你。和尚,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等我真真正正地記住你,而不是記住自己的內疚……”
“他跟我一樣,被心魔所困,過得不開心……滾滾塵浪,我也想、當他的稻草。”
魏晴嵐說完這句話,如蛇蛻皮,雖然疲憊不堪,眼裡卻多了些發亮的微光。
他將手慢慢收回,負手站著,沒有撿地上那把白傘,而是調頭向洞口走去。
心中彷彿了結了一件大事,從今往後,再不用什麼白傘了。他一個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擋風雨,將他眉間愁容盡數抹去。這麼一想,人竟是有些恍惚,步履輕快,心跳急促。
如果告訴那人,自己早就動了心,那呆子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會笑嗎,還是會流淚?
心念一轉間,雖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經看到了那呆子烏髮布衣,眼眶發紅的樣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會嚇得連退幾步……他恐怕不會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說。
魏晴嵐想到這裡,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雖然雙手還有些發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體溫。他們可以說許多話,去許多地方,無論是留在谷中,還是牽著他從聽銀鎮往外走去,人間無數山川,繁華世界,還幾乎不曾看過……
他一面放縱思緒、胡思亂想,一面又邁出幾步,走到離洞口不過數丈之遙的地方,人突然一怔,從紛雜思緒中回過神來,空氣中不知從何時開始,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鐵鏽氣越濃,等到了洞口,地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每邁一步都能聽見腳下響起粘稠的血水聲,還滾燙的血液從石縫、草尖、松針上一滴一滴落下來,在地上匯成血泊。
魏晴嵐愣愣看著這一切,周圍沒有一點聲音,除了這血水落地的滴答聲。他往前邁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鮮血從被汙血碎肉染成赤紅色的枝頭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頰,視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紅,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搖搖欲墜,低聲喚了一句:“常洪嘉?”
見無人回應,魏晴嵐行屍走肉一般繞著洞前方寸之地往返來回,眼睛呆滯張望又不敢細看。他從松樹底下穿過,手無意間一碰,發現斑駁樹皮上也濺了鮮血,這才失控似的發起抖來,眼前是空空蕩蕩的孤峰野嶺,掌心裡是還留有餘溫的人血。那妖怪低頭看看掌心,又四處打量了幾眼,一張臉上再無人色,只喃喃喚了幾句:“常洪嘉?我、我回來了。”
隨著又一陣死一般的沉寂,這妖怪徹底陷入狂亂之中,一天之內遭遇幾番大變,從希冀到極悲到希冀到滿眼血光,此時已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嘴唇顫抖良久,張了又張,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嚥下悲聲,乘起妖風,再一次檢視起方圓十餘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過,這次終於在一灘血泊中找到了那人。
用手分開枯草,是一身殘破不堪的布衣,再將落葉輕輕撥到兩側,是已經不成人形的殘臂斷肢,碎肉白骨,只有一頭浸在血泊中的頭髮還勉強能認出舊時模樣。那妖怪癱坐在一邊,彎著腰盯著這具屍骸看,伸出手,縮回,縮回又伸出手,用一輩子,還從未用過的溫柔語氣,幾不可聞地和聲問著:“常洪嘉……出了、什麼事……我、我回來了。”
他想擠出笑來,眼淚卻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開。魏晴嵐低著頭看了一會,終於將手落在那人的頭髮上,小心翼翼地從顱頂輕觸到髮尾,頭越垂越低,最後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卻不敢用一點力氣,虛虛懸著,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哭聲,過了一會,又試圖說出溫柔笑語,然而才笑著叫了兩聲“常洪嘉”,眼淚就再度奪眶而出,人跟著失了神智,僅憑本能昂起頭來,一聲彷彿從肺腑發出來的,語意難辨的悲鳴剎那間響徹孤峰上下。
然而側耳去聽時,又彷彿因聲音極悲、極響,什麼也聽不清楚,只能看見驚鳥離林,雜草枯葉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見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著山道滾落,釘著懸橋鐵索的粗大鐵釘被突如其來的山風連根拔起,懸橋接二連三地斷開,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揚著頭,臉上兩道血淚觸目驚心,聲音許久才低下來,勉強能聽清哭的是常洪嘉這幾個字。聲音靜時,那妖怪失神狂亂的視線,慢慢落回那具殘屍上,血淚越流越多,一雙妖瞳裡腥紅瀰漫,他小聲喚著:“常洪嘉,我們回谷。”可伸手去擁時,卻不知該如何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