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萬回注意到刺青,刺青一直背對著篝火,坐在那兒蝦一樣弓著背,溼衣衫貼著刀刃子般的脊樑。
萬回撐著胳膊肘子,在確定旁人沒注意的情況下,歪過身,睇了眼刺青的側臉。
一開始他以為刺青閉著眼,隨後才看清那是因為眉頭皺得太緊,眼睛都眯縫起來。他
愣了一下,如果說旁人是等死,那麼刺青的臉色,真和死人沒區別了。
一瞬間刺青察覺並打了個照面,一瞬間眉毛就舒開,變臉當真比翻書還要快,簡直叫萬回懷疑在那臉上閃現的糾結神情完全是看走了眼。
他本想安慰幾句,類似帶錯路不是你的錯啊之類,又或許刺青是因為指傷疼痛。
但總之,刺青沒給他咬耳朵的機會,而以極小的幅度隔空做了個手勢,這個手勢是令他別動,當然也別說話。
隨即,在鋪滿滑石粉似的地上,刺青用手指寫出三行小字,俄文,既暗示,這是寫給萬回看的,也只有萬回能看得懂。
撲朔黯淡的火光背後,第一行是“屍體”;第二行“當心”;第三行——“別睡”。
寫完,刺青立刻抹掉,翻過身蜷縮著睡下。
萬回摸不著頭腦,可以說當時完全是疲乏到轉不動了,腦海裡一扇閘門突然落下,那是誰也阻止不了的。
當心,屍體,當心什麼人,還是當心什麼人去碰屍體?有什麼可當心,都是快死的人了,連個守火的都沒留。
至於“別睡”,貌似好理解,又不太好理解,因為刺青自己倒睡了。
重點是,為何要給他,且單獨只給他,這樣三條暗語,這顯示刺青可能明白到了什麼,然則又明白得並不很清晰很篤定,所以只好同他說。
這時候,多數是倉促和驚嚇,萬回其實並沒有清楚意識到,或者說形成這樣一種意識,在這生命裡短暫的地下經歷中的某些事物,實際早已摧毀了他在地面上十幾年間認識的一整個世界。
以至這個時候,在小兔崽子窩在苗老三懷裡,緊閉的睫毛下淚痕未乾,在四周漸響起粗粗淺淺的鼾息時,萬回估摸離他上一次睡覺,而且是半睡中給吵醒,大約過去一天不止了,當他稍挪一個舒服點的姿勢,睏意席捲而來。
這裡沒有良心犯,一旦一個人介於生或死之間,其存在將會成為對他人的折磨,人類準則在這裡重新退化成一種獸/性,順理成章的,人和人彼此像狼一樣注視著。
就在萬回勉力盯住火焰,眼皮終究還是抵抗不住,漸漸闔攏,他並不知道,黑暗中正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在萬回的淺睡中,在快速轉動的眼皮下,甚至在閉上眼的那一刻,彷彿能以一種視覺狀態感受到腦細胞在跳動,那些姑且可以稱之為夢的記憶閃回再次迫令他凝視著它們,這有如使夢境以外的周遭,反而變成了虛幻、不堪置信。
火光在他的臉上逐漸變暗,逐漸變暗。
一個黑影站起來,影子像遊魂
一樣爬上他的臉,他皺了下眉毛,沒醒。
接著,一隻手輕輕遊移至他的臉前,以閃電般的速度,一把捂住他的嘴。
萬回背底像繃了根彈簧,一板腰直挺挺就要坐起來,完全是狀態下的條件反射,卻立時叫另一隻手按住,一個逆光的黑色身影。
在暫時性的迷失感後,他從睡眠狀態徹底出離,發現這個黑色身影不是別人,正是刺青,一瞬間萬回很想抱歉說自己睡著了。
可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什麼引開了,確切的說,先是聲音,一連串古怪的聲音,吸引著他的視線躍過刺青肩頭——就在漸暗的篝火旁,一個人蹲在那裡,坑著頭,發出一種像是豬在泥圈裡拱地的動靜。
那個人正兩手輪替著,從一個躺倒的人的肚子裡,掏出東西塞進口中,那東西看著就像一長盤剝了皮的生蛇,溼韌而有彈性,滑得難以抓住,咬下去發出咀嚼口香糖的響聲,流出嘔吐一樣的漿汁。
是的,這場景他並不感陌生,以前在地棚也能見到人像食腐動物一樣進食死者,所有人都餓,沒太多好稀奇,甚至他也清楚某些虛弱者的非正常死亡。
但是那一切,都比不過他眼前所看到的,那種吃下又排洩出來的酸臭,他看到那個蹲著的,側頸上有一個凹深的血窟窿,從其原先一潭血的位置,移動了近二十米,來到篝火旁。
躺在那的被掏出腸子的人,奄奄一息,鐘擺似的搖著頭,就像在本能地拒絕什麼。
在意識的最低層他終於反應到,他所見的是一個死人,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