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顯然剛從外面回來,一身清涼,連周身的空氣都帶著涼意,這在盛夏裡簡直沁人心脾。姚期有些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沁涼的空氣,然後猛然發覺自己態度不對,板起臉問,大早上跑出去,去哪了?何歡拉開椅子坐下,雙手撐著下巴,笑意盈盈地調侃他說,大叔,首先我十七了,是男生,其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是在擔心什麼?什麼時候,他也能信口開河了,俏皮話裡還暗含著嘲諷,何歡還沒來得及感慨一下自己被這世界同化的速度就被姚期一把握住手腕拉了過去。看著自己的手和對方的唇僅僅只有幾毫米之隔,何歡內心忽然生出一股強烈的慾望來,想摸一下這在萬千戴城人口中素以刻薄和冷漠著稱的人的一雙薄唇。就在他還猶豫著要不要翹起手指不著痕跡地碰一下的時候,姚期已經把他放開了,然後若無其事地端起碗來吃飯。何歡隔著桌面把手收回來,聞了一下,是百合的味道。 晚上下過暴雨之後第二日早上起了大霧。何歡披上外衣匆匆走進晨光裡。時間還早,整個城市都還沉睡著,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在整個戴城的細微鼾聲裡緩緩駛入城西墓園。萬年前的樹木而今的化石反射著晶亮又冷冽的光,時時刻刻彰顯著恢宏氣派,如果,這裡不是墓園的話。走進去沒多遠就是姚宇的墓碑,以姚家長子的身份居於此係正中,母親的黑白相片拘謹地粘在一旁。他還記得,當初為了爭這一席之地差點和那個溫良和善的老人起衝突,姚期還說會幫他,然後帶著談判的嚴肅離開。後來怎麼樣了呢?好像是一輩子強硬的老人在兒女面前第一次低下頭來。何歡久久站在碑前,靜靜得,不說話。司機坐在二百米之外的車裡,看著遠處大霧中模糊的人影一動不動地站成雕塑。然後這座雕塑緩緩地彎下腰去鄭重地將懷裡的百合花放下。何歡瘦削的身形隱在漫漫水汽中像是一團深山裡一團濃重的霧。離去時,他走出去兩步又折返回來輕輕開口說,媽,我很好,當初的那些人也都很好,還安穩地活在世上。黑白照片上的人毫無反應,雙目空洞茫然地看著他,已經全然沒有在世時爽朗明豔的樣子。斯人已逝,放不下逃不開的從來都是在世者。兩天之後何歡去醫院複查,一口咬定身體不能馬虎複查一次都不能少的姚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板著臉,防止潛意識裡對醫院異常排斥的某人搞小動作。縱使何歡能夠做到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此刻也忍不住翻白眼,心裡盤算著從哪側電梯進穿過哪條走廊可以極盡縮短待在醫院裡的時間。“快速走動的時候有不適嗎?”醫生問。“沒有,否則不會答應下週那場球賽。”姚期站在何歡身後抱著胸隨口回答。“每天都按時上藥做復健嗎?”醫生又問。何歡剛要張嘴就聽到姚期又說,每天都按時做,我不僅監督還幫忙。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頓了一下才問,這是第幾個療程了?姚期剛要張嘴就見醫生扶了扶眼鏡兒,鄭重其事對他說,這位先生,你打擾到我看診了。姚期頓了頓,就在何歡以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準備出去或者閉嘴的時候忽然感覺背後有風。某人拉了一張椅子坐到他旁邊,目光鎖定住醫生的黑色鏡框,幽幽地說,叫我院長。古語有云: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行醫一生每天和死神拉扯的醫生會怕嗎?答案是,會的。他收起太過明顯的抗拒表情,乾笑了兩下假裝旁邊的一大坨根本不存在。門外有人步履匆匆,象徵性地敲了兩下門然後進來拿走了桌邊的一摞檔案,嘴裡打招呼說,昨天的會議報告我拿走了啊!醫務工作者的職業習慣讓她行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進來一趟她連頭都沒抬。等人出去何歡才緩緩放鬆了緊繃的脊背,不知不覺間掌心一層薄汗。姚期看著他太過挺直的腰身,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那時,何歡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某人滾蛋之前,在這所醫院成為他的之前,絕對不會再踏進這裡半步。他這樣要求自己,精神在重壓下過度緊繃,反應也慢了半拍,因此沒能第一時間注意到剛剛離開的人又折返了回來。直到一雙手落在肩上,有人叫他,小歡,我是姑姑。她的眉目皺著,語氣那麼傷。何歡線條柔和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轉過身去,輕輕點了點頭,說,嗯。命運推著他往前走,本來以為此生都不會直視的人如今面對面竟也沒有暴起或者嘔吐。然後何歡就看著自己的靈魂逐步分裂生生撕裂出兩個獨立的個體來。多年壓抑的痛苦再也控制不住,他扯了扯襯衫頂端的扣子,把右腿搭在左腿上,上半身前傾,目光嘲諷地說,沒想到是姑姑。多年不見,您又年輕了啊,是因為狼心狗肺無牽無掛嗎?上萬次手術場上指揮若定的主刀醫生眸色痛苦,低聲念:我明明對你最好,你究竟因何恨我?何歡笑,伸出手去虛虛撫上她眼角,問,姑姑,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