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底下電話鈴忽然響了。翠芝正在換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鈞跑下樓去,拿起聽筒說了一聲:“喂?”稍微歇了一會,才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帶笑說道:“喂,叔惠在家吧?”
世鈞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啦?”世鈞猛然吃了一驚,有點恍惚地笑道:咦,是你!我一時沒想起來。你——你在上海呀?好吧?幾時從南京來的?“世鈞道:我來了好些年了。噯呀,我們多少年沒有看見了,十幾年了吧?是嗎!”在電話上談話,就是不能夠停頓,稍稍停頓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別顯著。曼楨很快地就又接著說下去道:“叔惠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剛巧不在家,等他回來你叫他打個電話給我,二八五零九。”世鈞道:“等一等,我來寫下來。——二——八——五——零——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塊來看你。”曼楨笑道:“好,你們有空來啊。”
她把電話掛上了。隔了好一會,才聽見很輕微的一聲“叮”!那邊到這時候才結束通話。她本來就站在那裡發呆,這就更站在那裡發呆了。那裁縫店裡人聲嗡嗡,店堂裡排排坐著兩行裁縫,在低垂的電燈泡下埋頭縫紉著,這些景象都恍如夢寐。
世鈞也許只有比她更覺得震動,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他呆呆地坐在那電話機旁邊,忽然聽見翠芝在樓梯上喊:“咦,你怎麼坐這兒不動?還不快點,我們已經晚了呀!”世鈞站起身來道:“我要不了三分鐘就好了。”
果然幾分鐘後,他已經衣冠齊整,翠芝還坐在梳妝檯前面梳頭髮。世鈞走過來說:“喏,你看,還是我等你。”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媽叫車子。”她只顧忙著打扮,也沒想起來問他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已經叫來了。你還沒好呀?”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馬上就好了!”又過了一會,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見我的那隻黑皮包沒有?——大概在櫃裡。櫃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裡。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鑰匙找到之後,把櫃門開啟,皮包拿出來,再把日常用的那隻皮包裡面的東西挪到那隻黑皮包裡去,擱不下,又得揀那不要緊的剔出幾件,這都需要相當的時間。
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李媽!待會許先生來,萬一我們還沒回來,你給張羅著點茶水。你看著點大貝二貝,到時候讓他們睡覺,別讓他們吵著客人,啊!剛才你買的那聽香菸就放在許先生房裡,就是書房裡。”走出大門,她又回過頭去叮囑道:“可別忘了把香菸聽頭開開。”坐到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喊道:“李媽,你別忘了餵狗,啊!”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說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梳妝檯第二個抽屜裡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隻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也沒說什麼,徑自跳下車去,穿過花園,走到房屋裡面,上樓開開抽屜,把那隻粉鏡子拿了來,交給翠芝。她接過來收在皮包裡,說道:“不然我也不會忘了,都是給你催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經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裡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她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銳;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常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地向世鈞笑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的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是有點低能的。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有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卻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裡面,好像對於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屏妮覺得她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