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醜奴躍入湖中,像一條蛟龍。
圓胖胖的一輪白月懸在天上,清輝射入湖裡,使水下幽光明滅,有如沉浮著一片繁星。
陳醜奴擺動雙腿,遊向沉入水底的那個人影。
那人像一個墨點的花蕾,在水裡慢慢地暈染開,以一種撒開一切、放棄一切的姿勢向湖底沉去。
陳醜奴撥開水流,縱身往下,在那纏綿旖旎的青絲後,看到了一張臉。
那是一張極冷、極白的女人的臉,丹唇小巧,眉黑且細,一雙深長的眼睛漠然睜開,瞳孔裡映著一顆顆熄滅下去的光。
陳醜奴屏住氣息,向前一掙,眼前突然掠過絲絲腥紅,他心神震動,慌忙抓住了女人的手。
***
月上窗紗,屋內一燈如豆。
床褥被湖水、血水浸溼,滴在陳舊的木板上,發出答答的聲響。
陳醜奴自屋外端了盆熱水進來,胳膊底下掖著包紮傷口用的傷藥、紗布。
床上的人已經昏死過去,全身上下軟綿綿一團,陳醜奴懸著顆心,大手在燭光裡輕輕哆嗦。
女人身上一共有八處被銳器砍割的傷口,雖未觸及要害,卻個個皮開肉綻,被沁涼的湖水泡了半天后,更是腫脹得瘮人。
陳醜奴處理完,坐在床帳底下,頭上都蒙了一層冷汗。
如他沒有看錯,女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應該都是劍傷,且在劍傷以外,女人的雙臂、後背還有許多條狀的陳年舊疤。東屏、野柳一帶被綿延百里的群山所圍,甚少涉世,各村各戶皆是埋頭黃土的布衣白丁,跟所謂刀光劍影八竿子也打不著,因崇山峻嶺,世外亦甚少有人踏足此間,女人今夜從大湖上墜下,簡直是天外飛來一般令人費解。
陳醜奴蹙眉,沉思中,女人突然渾身一顫,嘔出血水來。
陳醜奴忙過去把人扶起,拿水盆邊的巾帕揩去她嘴邊湧出的血跡。
水盆裡的清水又一次被染紅,映在昏黃的燭火裡,格外叫人心驚,陳醜奴將巾帕擰乾,搭在盆上,一轉頭,望進一雙銳亮的眼睛裡。
陳醜奴一怔,反應過來後,捂起臉猛轉開頭。
女人:“……”
夏夜清涼,窗外有低鳴的蟬聲,女人眉頭緊蹙,竭力把幾乎已喪失知覺的手從被褥裡抽出來,掙扎半天,終於抓住了男人的衣角。
她卯足力氣,一拉,指尖從男人大腿上擦過。
男人虎軀一震,猛站起來,端起那盆血水,直奔屋外。
女人:“…………”
陳醜奴闔上屋門,往牆上靠去,胸膛裡的心臟兀自狂跳不休。
屋裡光線昏暗,他不確定女人是否有看清他的臉,心裡一時七上八下,硬是定了半天神,才把盆裡的水拿去院外潑掉,而後走到隔壁屋去,草草拾掇出以前爺爺睡的那張床,躺下去歇了。
可身體躺下,思緒卻紛然亂飛起來,女人那張極白、極冷的臉像密網織在他心裡,令他輾轉反側,翻來覆去。
或許是心事太重,淺淺入眠後,陳醜奴又於迷迷糊糊之中聽到了許多紛雜的聲音,其中一個,竟又是么婆婆的詰責——
這也不肯,那也不肯,難不成你還指望著老天爺給你從天上掉個媳婦下來嗎?
緊接著便是“嘭”一聲巨響,水花四濺裡,一個黑影從天而降……
陳醜奴猛然睜開眼睛,黢黑的夜裡,一張眉眼冶豔的臉如在目前。
這一夜,陳醜奴失眠了。
***
啁啾鳥鳴流轉在枝頭,天卻還沒開亮,陳醜奴沒精打采地爬下床來,揉了揉發青的眼睛,走到院外,先去井邊打水來漱口、洗面,而後走進廚房,蒸了一屜白麵饅頭。
忙活完,天色熹微,陳醜奴又去井邊打了盆清水,走進霧濛濛的堂屋裡,鼓起勇氣,輕輕推開女人的屋門。
門縫開到一尺餘,陳醜奴探頭進去,女人正躺在床上,睜著一雙淡漠又銳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陳醜奴猛縮脖子,臉磕在門上,發出“咚”一聲響,端在手上的一盆水潑濺了半盆。
“……”女人的眼皮垮下來,問他,“我是鬼嗎?”
陳醜奴箍穩水盆,臉上一片滾燙,他側開臉,調整半晌,重新推開門,垂頭入內,把那半盆水放在床邊的凳子上。
女人眼神清明,卻至始至終沒能看到他的臉,她微蹙眉頭,欲言又止,最後索性閉上眼睛,扭開了頭。
陳醜奴在腹裡打轉了半天的措辭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