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前行。肩背一包糖,手提一箱酒。我必須頂著太陽走完這十五里不通汽車的鄉間土路,去見我的爹孃與妻女。我遠遠地就看到那片葵花地了。我是直奔葵花地而去的。我是在柳樹上看到那張紙條後跑向葵花地的。我是看到了紙條上寫的字就飛跑到葵花地的。
紙條上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字:速到葵花地裡救人!!!
那片葵花地頓時就變得非常遙遠,像一塊漂游在大地上的雲朵,黃|色的、溫柔的、馨香撲鼻的誘惑強烈地召喚著我。我扔掉手提肩背的行李,飛跑。在焦灼的奔跑中,難忘的一件往事湧上心頭。那是前年的暑假,我回家的路上,由一條白狗為引,邂逅了久別的朋友暖姑,生出了一串故事,這些故事被我改頭換面之後,寫成了一篇名為《白狗鞦韆架》的小說。這篇小說我至今認為是我最好的小說。每次探家總有對故鄉嶄新的發現,總有對過去認識的否定,紛繁多彩的農村生活像一部浩瀚的鉅著,要讀完它、讀懂它並非易事,由此我也想到了文人的無聊淺薄。這一次,又有什麼稀罕事兒等待著我去發現呢?根據柳樹上紙條的啟示,用某學院文人們的口頭禪說,這一次的節目將“更加激烈,更加殘酷”。葵花,黃|色的葵花地,是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幽會的地方,是一片引人發痴的風流溫暖的樂園。我跑到它跟前時,已經出氣不迭。粗糙的葵花葉片在溫存的西風吹拂下啦啦響著,油鈴子、蟋蟀、蟈蟈歡快又淒涼地叫著,後來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女嬰響亮地哭著。她的哭聲是葵花地音響中的主調,節奏急促、緊張,如同火燒眉毛。
我從沒有看到過成片的葵花。我看慣了的是籬笆邊、院牆邊上稀疏種著的葵花,它們高大、孤獨,給人以欺凌者的感覺。成片的葵花溫柔、親密、互相扶持著,像一個愛情盪漾的溫暖的海洋。故鄉的葵花由零散種植發展到成片種植,是農村經濟生活發生重大變革的生動體現。幾天之後,我更加尖刻地意識到,被拋棄在美麗葵花地裡的女嬰,竟是一個集中著諸多矛盾的、扔了不對、不扔也不對的怪物,人類進化至如今,離開獸的世界只有一張白紙那麼薄;人性,其實也像一張白紙那樣單薄脆弱,稍稍一捅就破了。
葵花莖稈粗壯,灰綠色,下半截的葉子脫落了,依稀可辨脫葉留下的疤痕,愈往上,葉片茂盛得愈不透光。葉色黑綠,不光滑。碗大的花盤在柔軟的彎頸上,像無數顆謙恭的頭顱。我循聲鑽進葵花地,金子般的花粉雨點般落下,落在我的頭髮和手臂上,落進我的眼睛裡,落在被雨水拍打得平坦如砥的土地上,落在包裹嬰兒的紅綢子上,落在嬰孩身旁三個寶塔狀的蟻巢旁邊。熙熙攘攘的黑色螞蟻正在加緊構築著它們的堡壘。我猛感到一陣蝕骨的絕望,螞蟻們的辛苦勞動除了為人類提供一點氣象的資訊外,其實毫無價值。在如注的雨水下,高大的蟻巢連半分鐘也難以支撐。人類在宇宙上的位置,比螞蟻能優越多少呢?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欺騙、謊言、爾虞我詐,連葵花地裡都藏匿著紅色的嬰孩。我是有過扔掉她走我自己的路的想法的,但我無法做到。嬰孩像焊接在了我的胳膊上。我心裡做出了好幾次扔的決定,但胳膊不聽我的指揮。
我抱著棄嬰回到三棵樹下,再一次研究那紙條上的字。字們猙獰地看著我。田野照舊空曠,苟延殘喘的秋蟬在柳樹上淒涼地鳴叫,通縣城的彎曲土路泛著扎眼的黃光。一隻癩皮的、被逐出家門的野貓從玉米林裡鑽出來,望了我一眼,叫了一聲,懶洋洋地鑽到芝麻地裡去了。我看了看嬰孩腫脹透明的嘴唇,背起包,提起箱,託著嬰孩,往我的家中走。
家裡的人對我的突然出現感到驚喜,但對我懷抱的嬰孩則感到驚恐了。父親和母親用他們站立不穩的身體表示他們的驚恐,妻子用她陡然下垂的雙臂表示她的驚恐,唯有五歲的小女兒對這個嬰孩表示出極度的興奮。她高叫著:
“小弟弟,小弟弟,爸爸撿回來一個弟弟!”
我自然知道女兒對小弟弟的強烈興趣是父母和妻了長期訓練的結果。我每次回家,女兒就纏著我要小弟弟,而且是要兩個。每逢這時,就感覺到父親、母親、妻子,用他們嚴肅的、溫柔的、期待的目光注視著我,好像對我進行嚴厲的審判。有一次,我惶恐地把一個粉紅色的塑膠男孩從旅行包裡摸出來,遞給吵嚷著要小弟弟的女兒。女兒接過男孩,在孩子頭上拍了一巴掌,男孩頭嘭一聲響。女兒把男孩扔在地上,哇一聲哭了。她哭著說:
“我不要,這是個死的……我要個會說話的小弟弟 ……”
我撿起塑膠男孩,看著他過分凸出的大眼睛裡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