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木匠鎮靜了許多。錛是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個使錛的高手,手上既有力氣又有準頭,也就有了忌憚之心,不敢像適才那樣猖狂進攻。狗和人僵持著。狗聳著脖子上的毛,齜著牙,嗚嗚的低鳴。人持著錛,還在說理,罵狗。看看紅日西垂,已經掛在了林梢,紅光遍地,正是一個悲涼的黃昏。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趨地跟隨。這種狀態對木匠不利。木匠舉著錛,發起主動進攻,但狗往後輕輕一跳就躲閃了過去。木匠再進攻,狗再退。木匠明白了自己的進攻毫無意義,空耗力氣,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會被狗趁機躥上來。明智的舉動,就是防守,等著狗往上撲。但狗很有耐心,只是跟隨著步步後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樹林邊,木匠用眼睛的餘光瞥見神彈子管小六,於是就大聲喊叫:六哥啊,幫幫我,除了這個叛逆!但那管小六,好像聾子一樣,對木匠的喊叫毫無反應。木匠知道,再這樣拖延下去,遲早要著了這個狗東西的道兒。於是,他使出來兇險的一招:身體往後,佯裝跌倒。在身體往後仰去的同時,手中的大錛也刃子朝上揚了起來。狗不失時機地撲上來,大錛鋒利的寬刃,恰好砍進了狗的下巴。狗的身體在空中翻了一個個兒,半個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來,掄起大錛,對準負痛在草地上翻滾的狗頭,劈了下去。啪的一聲,狗頭開了瓢兒。
木匠坐在地上,看著死在自己面前的狗。他看著裂開的狗頭上那些紅紅白白的東西,和狗的一隻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噁心,就吐起來。吐完了,手按著地爬起來。他感到極度疲乏,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似乎連那個大錛也提不起來了。他看到,神彈子管小六,在距離自己五步遠近的地方,怔怔地看著地上的狗。他說:小六,把這個狗東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不說話,還是盯著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間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著,裡邊全是死鳥。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剛走了幾步,又回頭朝那棵枯死的樹走去,適才,狗就是從那裡躥出來的。樹下,有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坑裡有一根高粱稈。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給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
木匠來到狗的屍體旁邊,對依然站在那裡發愣的管小六說:跟我來看看吧,看看它幹了些什麼。木匠拖著狗的後腿,來到樹下。對尾隨著的管小六說: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後給我挖了坑。管小六搖搖頭,似乎是表示懷疑。木匠突然激奮起來,大嚷著:怎麼?你不相信嗎?難道你懷疑這條狗的智慧嗎?這個狗東西,就因為我打了它一下,然後就和我結了仇。趁著我午睡時,用高粱稈丈量了我的身體,然後,就給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藍村殺樹,這裡是我的必經之路,它就在這裡等我。管小六還是搖頭,木匠愈發憤怒起來,說:你以為我是撒謊騙你嗎?我“風箱李”,耿直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麼才能讓你相信呢?這個狗東西和我戰鬥時的樣子你親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兇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就躺到這個坑裡,讓你看看,是不是合適。木匠說著,就把背上的鋸和錛卸下來,跳到坑裡,躺下,果然正合適。木匠在坑裡,仰面朝天,對管小六說:你現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著,不說話,把那條死狗,一腳踢到坑裡。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幹什麼?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嗎?管小六把那把大肚子鋸抖開,一手握著一個把子,鋸齒朝下,猛地插在土裡,然後往前一推,一大夯土就撲嚕嚕地滾到坑裡去了。小六,木匠大聲喊,你要活埋我?木匠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身體被狗壓住了。管小六用大鋸往坑裡刮土,只幾下子,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個身體埋住了。木匠喘息著說:小六,也好,也好,我現在想起來了,知道你為什麼恨我了。
棄嬰(1)
我把她從葵花地裡剛剛抱起來時,心裡鎖著滿盈盈的黏稠的黑血,因此我的心很重很沉,像冰涼的石頭一樣下墜著,因此我的腦子裡是一片灰白的,如同寒風掃蕩過的街道。後來是她的青蛙鳴叫般的響亮哭聲把我從迷惘中喚醒。我不知道是該感謝她還是該恨她,更不知道我是幹了一件好事還是幹了一件壞事。我那時驚懼地看著她香瓜般扁長的、佈滿皺紋的淺黃|色的臉,看著她眼窩裡汪著的兩滴淺綠色的淚水和她那無牙的洞|穴般的嘴———從這裡冒出來的哭潮溼又陰冷———心裡的血又全部壓縮到四肢和頭顱。我的雙臂似乎託不動這個用一塊大紅綢子包裹著的嬰孩。
我抱著她踉踉蹌蹌、慼慼愴愴地從葵花地裡鑽出來。團扇般的葵花葉片嚓嚓地響著,粗硬的葵花葉莖上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