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5部分

天把她齊腰的長髮打理成一個粗大的髮髻盤在腦後,還隨意地插上一把竹箅子。只這一丁點兒裝飾就顯出別樣韻味。剛來的時候,她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親口中,她都是旗袍的最佳代言人。按我父親的說法,〃她的人看起來像一片柳葉,在水面上飄。〃我父親此話一出口,立刻被我母親敲了一個爆慄在腦門頂,並因此過而終生承擔了洗碗的家務。想來,當年大院裡因偷瞥楊太太而心生異想、甘願受罰的勇士們不在一二。終究是太扎眼了,楊太太也改穿當年時髦的列寧裝。卻是一樣地盡顯身段,風情哪堪。

楊太太另一個令其他女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特色是她的悠閒。她那時總也有三十四五了,卻還是與夫君過著逍遙的二人世界。大家後來才知道是她夫君不孕。在我眼裡,那時的女同志過的日子可謂暗無天日、毫無享樂。如果說她們〃豬狗不如〃顯然是誇張而且不尊敬,但至少豬兒狗兒們沒那麼重的心理負擔。她們上有老人,大多在農村需供養;下有孩子,還不止倆。每月工資十幾二十塊,除去一應日常開銷,月底剩餘的錢連買塊花手絹都緊張。我還記得當年自己都十歲了,父親出差去南方,給母親帶了一條羊毛圍巾,她竟激動得半夜起來試戴。那條羊毛圍巾後來成了我母親心中的愛情標誌,儘管現在都穿羊絨了,還不捨得淘汰。楊太太不僅沒有孩子,連其本人和夫家都彷彿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經年不見一兩門窮親戚造訪。於是,她可以安然地在自家小院裡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就格外養眼,奼紫嫣紅;盛夏時分,茂盛的爬牆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裡散佈濃蔭。那時的人大多為生計奔忙,少有閒情逸致擺弄那玩意兒。即便得個空也是在院裡養兩隻雞鴨,下幾個蛋補貼伙食。我們小時候都是跟雞一起跑大的。基本上,蘆花雞在家裡的地位要高過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們碗裡啄啄。小時候身手敏捷,母親一聲令下,我追不出幾步就能逮著她點名的雞。現在不行了,肚子出來了,腿也粗了,雞在眼前散步我都抓不著。

那年月,大人都是天不亮就要投入戰鬥。女的忙著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腳亂,罵罵咧咧地把老大從熱被窩裡拖出來,給老二穿衣,給小三子餵奶。男的則套上衣服就奔爐子而去,開了爐門,熬上粥,然後直奔菜場。楊太太少了這些凡人的瑣事,便過上了八旗遺老遺少的生活。她沿著屋簷掛了一排鳥籠,養了一溜小鳥。每天清晨,空氣中還漾著薄霧的時候,她便選擇性地提著個鳥籠,去不遠處池塘邊的小竹林裡溜達,也就是現在流行的健身或早鍛鍊。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在竹林深處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楊太太以前是幹什麼的,沒人知道。但大多數人猜想她定是什麼藝苑出身的,受過科班訓練。因為她可以毫不費力地唱上一整出摺子戲,唱唸坐打,眼波身段有板有眼,舉手投足間儼然透著練家子的氣派。在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裡,這根本就是個藝術家了。不過楊太太的藝術生涯早在她來我們大院以前就終止了。因為她先生的關係,她跟來後被安排在一個閒極無聊的科室搞校對。楊太太不但沒融入赤色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極抵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頭的,據我父親說是〃貴妃醉酒〃的那一套,鳳冠霞帔,大紅錦緞,當初被極其醒目地別在她家迎門的中堂上,旁邊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親曾有幸目睹楊太太的舞臺風采。那是慶祝國慶的大院自辦晚會上,秦社長拉京胡,楊太太登場,表演了一段霸王別姬,臺上那攝人魂魄的氣勢和哀婉的唱腔讓一大堆門外漢報以熱烈掌聲。父親直到去年還在學虞姬抖袖的樣子,〃手顫了幾十下,不疾不徐,都沒從那長袖裡伸出來,只伸出一長指甲,人家就拜倒了。〃我母親冷眼瞟著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回道:〃是人家,還是你啊?〃可惜那套行頭,因為楊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紅燈記〃之類的曲目而被付之一炬。

這個故事的鋪墊實在夠長了。下面才是那段扯不清的風月。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楊太太的先生比楊太太年長許多,那時候總也近六十了吧?一副孱弱公子的樣子,還是那種讓婢女攙扶著半依在亭臺樓閣間,望著雪中紅梅,輕嘆一聲,咳兩口殘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時運不濟,解放時被組織了,丟了萬貫家財不說,還被擠得與平民為伍。儘管如此,這個落毛鳳凰倒有幾分架勢殘存。這只是我依言的想像,即使與當年的貴族有半面之緣,那記憶也早已模糊不清。在我懂事的時候,他好像就過世了。

文革的事我已沒有印象,只記得滿目的蕭瑟和凝重的面容。然而對於孩子,童年時光始終是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