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駕停了下來,張良這才睜開清明的眼,問道:“是該你下車了吧?”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的動作。
這人,是漢王的兒子,張良卻對他說,這人像項王。
這句話牽引著他來了長安,如今卻讓他不禁踟躕。
“楚王殿下……”車外又響起了聲音。
他事項王,心力憔悴;他侍漢王,盡心盡力,卻都沒落得好下場。
自嘲一笑,若是此人值得他相助,他再建功勳便是……
若是此人不值得他相助,他便可挾太子以尊帝位。
建立商朝的成湯之孫太甲,不就是拜建商功臣伊尹為太子太傅,然後被伊尹扶上帝位,然後又流放的麼?
如今,他於漢帝,便如伊尹之於成湯。
如今,他於太子,便如伊尹之於太甲。
歷史似乎在這裡再一次等好了他,等待著他去開創萬世的功勳。
他冷聲向外面道:“孤聞當今太子太傅孫叔通,乃授禮儀之儒生,難道未教過太子何為師禮麼?”
外面響起馬蹄的聲音,下馬的聲音,然後便聽見太子道:“學生劉盈,拜見楚王太傅。”
他這才微微頷首,車簾被緩緩地捲了起來。他居高臨下,隨著漸漸開闊的視域,他很快便見到了太子的容顏。
太子靜靜地站在那裡,向他恭敬垂首,絲毫沒有越矩之處。
他不禁一怔,張良說,太子像項王?
他遠遠瞧見的時候,方覺得有些像,如今近看了卻並不覺得像了。項王比他張揚許多,囂張的氣焰,連耀日的光芒也遮蔽不住。太子……卻恭謹地朝他躬身行禮……
他走下車去,行倒太子面前,太子仍是垂著頭,他走過太子身側,語氣中滿含著嘲笑。他並不知道,這嘲笑是給身前乳臭味乾的少年,還是給被張良幾句話便勸至京城的自己:“爾……也想蕩平天下諸侯王?”
太子聞言,身形一震,猛然抬眼,卻又迅速地低下了頭去。他卻在一瞥中看清了他的相貌,容貌肖似帝后,端正英氣而面露隱忍。
讓他至今無法忘記的,是那一刻瞳仁裡迸發的陰沉,似乎渾濁得看不清邊際,又敞亮得讓人心悸。
如今過了這麼多年,他方知曉,那是屬於一個少年的憂患和決心。若是他當時能稍知一二,後面也就不會有那許多不在他算中的事,接連發生。
他靜靜地觀察著太子,每次見太子從自己處下學,便匆匆離去,他方才知道,太子原來痴迷於練武。
他心中微怔,有一次他駕車去了樊府上,正聞太子隨莽夫樊噲在後園中習練,便踱步去看了看。
只見太子的神氣全不似在他課上般拘束謹慎,矯健的身姿,揮灑的汗水,爽朗的大笑,溫和而恭謙的神態,一切一切,都讓他彷彿看見了另一個人。
不知不覺中,腳步僵立在了那裡,他回身入道樊府上的會客廳,品著並不爽口的清茶,陷入了沉思。
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漢帝和張良,都要說太子像項王了。
都喜好武藝,都禮賢下士,都能和莽夫武將打成一片,卻難親近謀士文臣。他們都生在貴族之家,克己守禮,儀容雍雅,卻又喜口出狂言……
所謂,蕩平天下異姓王,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所謂,取始皇而代之,天下將鹹歸於吾。
異曲而同工,殊途而同歸。
他微微虛了眼,直到聽聞樊噲送走了太子,他這才見到了樊府的主人。樊噲跪拜於他:“大王竟能光臨臣下的寒舍,真是臣下的榮耀……”
他微微頷首,並不以為意,只是說來看看太子習武,並無他事。也無需告於太子。樊噲垂首稱諾。
他的威名,早已深入了這群草莽的心中。
回王府的鑾駕上,他一直在思索,今日在樊府的頓悟,讓他一瞬間心如明鏡。
如果,他還想在太子身上實現他少年時失落的夢;
如果,他還想成伊尹之偉業,那便絕不能再讓太子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了……
太子再這麼下去,下場定與項王無異。
他訓誡了太子,但太子卻恍如不聞般,還能反問他,竟讓他在一瞬間失了心智,他按壓住自己心中的不安,回了楚王府。
太子的命運,需要重新構築,太子成長的軌跡,不能如此放任。既然他身為太子太傅,便有作出改變的權力。
正好燕王臧荼的反報快傳長安,他挑了挑眉,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