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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她遣人送來黃藤酒一杯。紅酥手,黃藤酒,請君滿飲此杯。這或許是你我最親密的接觸了。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

她退回小軒裡,與丈夫共進小食。隔著搖曳柳樹,她知道他就在不遠處,可是再也不敢抬頭,不能再看他一眼。往事不堪回首,縱有千種愁緒也只能埋在心裡,爛在心上。已是他人婦,雖然趙士程足夠紳士,給了他們敘舊的機會,只是他不敢過來,她不敢請。誰不怕?這抑制不住如海的相思!

她只送過一杯酒。以妾紅酥手,贈君黃藤酒。相逢無語君應笑,各自春風慰寂寥。

她和夫君在軒間小酌,依稀望見黛眉輕蹙,紅袖玉手,為他輕輕斟酒。隔著搖曳柳樹,軒上的她,好比雲間月,禁宮柳。

曾以為,我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在牆上題了一闋“釵頭鳳”。為了逃開這宿命般的挫敗感和遺憾,陸游遠遠離開了故鄉山陰,手持三尺青鋒北上抗金,又轉川蜀任職。一年後,唐婉重遊沈園,走到與陸游相逢的地方,看見粉筆上字跡猶新的詞,恰如看見兩人的心血斑斑。她傷心飲泣,在詞後和了一闋——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春如舊,人空瘦。你何必再題什麼《釵頭鳳》?桃花落,閒池閣。你我別後,已是武陵勝景又一春,何必再嘆什麼“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表兄妹的戀情似少年夢境,恍恍惚惚的,一個一個的節氣過去了,作為親戚的往來,卻顯得更沉默,更羞怯。只是側身從堂前掠過的身影,臥塌前俯耳側聽的腳步,只是父母談笑的話題。青春在想象和期盼中簌簌地過去了。

那一年,他終於以一隻釵頭鳳為聘禮,將她迎娶回家。那是一隻釵,釵頭是一隻小小的鳳——鳳嘴小小,以為銜緊了一世的愛情。

以為一夕的相擁而眠,是終生的廝守。我太眷戀你了呀,無心去做別的事,天天談詩論賦,耳鬢廝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麼功名利祿都拋到九霄雲外。得到這樣蘭心蕙質的妻,誰捨得只顧追名逐利,冷落了你?何況我屢試不第,是因為性情耿直而得罪權貴,是血脈裡流淌著詩人的夢魂;不是你的過錯。

誰說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墜家風,才對得起祖先?若不是生逢亂世,誰不想效李太白“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在山水之間,賭書潑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足教世人從此不羨鴛鴦只羨仙。

不料卻惱了母親,一來唐婉不能生育,二來使陸游沉溺兒女情長,耽誤了丈夫功名,是那不賢的婦。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趕著為他另娶賢妻。陸游畢竟是陸游啊,只可以做國家的棟樑,從科甲正途入仕,不可以做那兒女情長的賈寶玉。

也是因為愛兒子吧,為了他的功名前程計,更為了私心裡那一點不可明言的“戀子情結”。就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媳婦怎麼做,也討不得婆婆歡心去。因為我的兒子太愛你了,這本身就是一種罪。

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裡開出來的妖花,卻常常拿愛做幌子。

和了一闋《釵頭鳳》不久,唐婉便因悲痛過度,抑鬱而死。她對得起陸游了!唯一辜負的,只是趙士程吧?一個清雅豁達的謙謙君子。史書上不提他的深情寬厚,可也應該是不輸放翁的,如果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如果不是沈園一遇,那一闋傷筋動骨的《釵頭鳳》,他和唐婉安然到老,應該不是神話吧?

唐婉說“怕人尋問,咽淚裝歡”,難道他真的一無所覺嗎?沈園那一遇,她和他的未盡情愫,他真的看不出來嗎?只是他選擇隱忍,沉默罷了。他愛她,也尊重她。她別去,用死亡在兩個愛她的男人中間劃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銀河。沒有鵲橋暗渡,此生此世再不復見。死亡,有時反而是最輕易的割捨。

用破一生心,也無法讓你愛我。夜半闌珊時,他又該有怎樣的痛?

這一切的哀訊陸游並不知道。他刻意的遠走他鄉,忙於他的抗金大業。只有夜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的軍旅生活,塞上關樓的風刀霜劍,才能消磨他心底那屬於江南的一縷纏綿隱痛。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蹉跎,便是兩鬢蒼蒼。直到四十年後,陸游重回沈園,才看到唐婉的和詞。可是,伊人何在?他們錯過了四十年!本該廝守卻仳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