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巖有些糊塗了。
是真的糊塗了,都說四十不惑。他眼瞅著也奔四的人了,可是怎麼越來越看不明白這個世界了呢?他原本以為的好或壞,換一個角度竟然面目全非。像一個萬花筒,明明就一個紙筒,一把碎紙屑再加兩塊玻璃,可是手指輕輕一抖,所看見的花樣就完全變了樣子。
他以為張赫是他最堅實的盟友,可現在卻覺得他是一門心思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覺得李家兄弟心狠手辣,現在再看,也不過是想要捍衛自己的利益;他覺得林培性格冷清,連血液都是涼的,可是認識了之後才知道他只是把自己的溫度藏了起來,他也會笑得溫暖愜意;他以為李承運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原來這個混蛋也曾經有過認真的時候。
或者,四十而不惑的意思是說人到中年,才會發現自己年輕時候所知道的東西與真相之間往往存在著某種偏差。因為那時的人已經被年齡與閱歷推到了一個與年少時完全不同的高度上,所以才能在同一件事情上看到更多不同的面——因為看到了每一個面,知道了事物整體的樣子,所以不再心存疑惑。
所以才會對這世間萬物,對生命本身心存敬畏。
重巖不知該如何看待他父母之間的那些過往,他一直認為楊樹不應該跟李承運糾纏,她應該好好唸書,畢業之後回到臨海老家嫁個老實人,安安穩穩過日子。可是命運裡的有些劫難不會因為你不期待它的到來就會自動消失。她愛上李承運,接受他的追求,愛他信賴他,直至這脆弱的信賴被真相摧毀。
她不夠聰明,若是聰明就不會放任自己與李承運這樣的男人陷入感情的漩渦;她又傻的不夠徹底,做不到義無反顧,全心全意的把愛情當做這世間最重要的東西。
只是幾個小時而已,命運的走向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重巖甚至不自覺地開始幻想若是她晚走了幾個小時,與李承運一起私奔到臨海,那事情的結局又會如何?或許楊樹的日子會過的開心一點兒,輕鬆一點兒,沒那麼早就累垮了身體,早早過世,張月桂也不會變成那麼一個刻薄刁鑽的老太太;或許李承運會被李家的人追回去,而張月桂和楊樹會被李家刁難,日子會過的更加艱難……
誰知道呢?
重巖坐在花店的鞦韆座上嘆氣。沒有發生過的事情,誰會知道以後會如何?下一分、下一秒將會發生什麼,人都無法預料,更何況幾個小時呢?
然而重巖還是感到惋惜。如果命運能夠慷慨地賞賜給楊樹這幾個小時的時間,如果楊樹能看到李承運帶著行李出現在她的面前,哪怕他最終並沒能跟她一起走,那這段感情留在她心中的記憶也會完全不同。至少在她臨死之前,她會認為自己曾經被人愛過,認真地對待過,而不是被人欺騙過。
然而過去終究是不可改變的。
心神恍惚的重巖再一次在花店裡遇到張赫的時候,忽然就生出了一種奇怪的衝-動,想要撕掉這張溫文爾雅的面具,看看下面到底藏著怎樣的一張臉。如果可以,他真想親耳聽一聽這個男人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隱秘的想法。
秦東嶽提醒過自己,最好和張赫保持距離。重巖之前也覺得張赫居心叵測,看著他會覺得心煩,很多上輩子的事兒都變得面目模糊了。重巖不喜歡這種曾經的經歷被否定的感覺。這會讓他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懷疑。但若是不接觸他,重巖就不會察覺那麼多的蹊蹺,比如《驪山煙雨圖》。
重巖不希望記憶裡的那些謎團永遠都是謎團。
一個小時之後,重巖和張赫坐在一家中餐館裡,窗外陰雲密佈,彷彿正孕育著開春之後的最後一場大雪。
張赫給他斟了半杯酒,笑容溫和而真誠,彷彿又變成了重巖記憶裡那個可靠的長者,“這是店裡自己泡的藥酒,不會補得很過,性質比較溫和。嚐嚐?”
重巖道了聲謝,端起酒杯與他輕輕相碰。
一杯下肚,重巖就有些微微頭暈起來,似乎第一次喝白酒的年輕的身體有些招架不住這綿柔有力的酒勁兒。
重巖靠在座位裡微喘,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焦躁感。張赫坐在他的對面,慢條斯理地說起了他的化工廠和期貨的行情。他的聲音忽遠忽近,重巖額頭慢慢的沁出了一層冷汗。
“重巖,”張赫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巖,你沒事吧?”
重巖雙手捧住頭,忽然間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坐在哪裡。無數畫面在眼前不住地旋轉變幻,最後定格在了他曾經的辦公室裡。寬大的綠檀木辦公桌上,一份檔案在桌面上攤開,旁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