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一片秋林的梢上,裡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裡那裡還點綴上一星星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塗上一片悽豔。
我想,看到上面這一段描繪,哥城的秋山景色就歷歷如在目前了。
一到冬天,山林經常為大雪所覆蓋。由於溫度不低,所以覆蓋不會太久就融化了;又由於經常下雪,所以總是有雪覆蓋著。上面的山林,一部分依然是綠的,雪下面的小草也仍舊碧綠,上下都有生命在執行著。哥廷根城的生命活力似乎從來沒有停息過,即使是在冬天,情況也依然如此。等到冬天一轉入春天,生命活力沒有什麼覆蓋了,於是就彰明昭著地騰躍於天地之間了。
哥廷根的四時的情景就是這個樣子。
從我來到哥城的第一天起,我就愛上了這山林。等到我墮入飢餓地獄,等到天上的飛機時時刻刻在散佈死亡時,只要我一進入這山林,立刻在心中湧起一種安全感。山林確實不能把我的肚皮填飽,但是在飢餓時安全感又特別可貴。山林本身不懂什麼飢餓,更用不著什麼安全感。當全城人民飢腸轆轆,在英國飛機下心裡忐忑不安的時候,山林卻依舊鬱鬱蔥蔥,“依舊煙籠十里堤”。我真愛這樣的山林,這裡真成了我的世外桃源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一個人到山林裡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同中國留學生或德國朋友一起到山林裡來。在我記憶中最難忘記的一次暢遊,是同張維和陸士嘉在一起的。這一天,我們的興致都特別高。我們邊走,邊談,邊玩,真正是忘路之遠近。我們走呀,走呀,已經走到了我們往常走到的最遠的界限;但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走越了過去,仍然一往直前。越走林越深,根本不見任何遊人。路上的青苔越來越厚,是人跡少到的地方。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我們的談笑聲在林中迴盪,悠揚,遙遠。遠處在林深處聽到柏葉上有窸窣的聲音,抬眼一看,是幾隻受了驚的梅花鹿,瞪大了兩隻眼睛,看了我們一會,立即一溜煙似的逃到林子的更深處去了。我們最後走到了一個懸崖上,下臨深谷,深谷的那一邊仍然是無邊無際的樹林。我們無法走下去,也不想走下去,這裡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了。回頭走的路上,遇到了雨。躲在大樹下,避了一會雨。然而雨越下越大,我們只好再往前跑。出我們意料之外,竟然找到了一座木頭涼亭,真是避雨的好地方。裡面已經先坐著一個德國人,打了一聲招呼,我們也就坐下,同是深林躲雨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們沒有通名報姓,就上天下地胡談一通,宛如故友相逢了。
這一次暢遊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裡,至今難忘。山中逸趣,當然不止這一樁。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的事情,還可以寫出一大堆來,我現在一律免掉。我寫這些東西的目的,是想說明,就是在那種極其困難的環境中,人生樂趣仍然是有的。在任何情況下,人生也決不會只有痛苦,這就是我悟出的禪機。
烽火連八歲家書抵億金(1)
逸趣雖然有,但環境日益險惡,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隨著形勢的日益險惡,我的懷鄉之情也日益騰湧。這比剛到哥廷根時的懷念母親之情,其劇烈的程度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種懷鄉之情並不是由於受了德國方面的什麼刺激而產生的。正相反,看了德國人的沉著冷靜的神態,使我頗感到安慰。他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看不出什麼緊張。比如說,就拿轟炸來說吧。我原以為,轟炸到了鋪地毯的程度,已經是蔑以復加矣。然而不然。原來還有更高的層次。最初,敵機飛臨德國上空時,總要拉響警笛的。警笛也有不同的層次,以敵機距離本城的遠近來劃分。敵機一飛走,警報立即解除。我們都絕對要聽從警笛的指揮,不敢稍有違反。在這裡也表現出德國人遵守紀律、熱愛秩序的特點。但是,到了後來,東線戰爭毫無進展,德國從四面受到包圍。防空能力一度吹噓得像神話一般,現在則完全垮了臺。敵機隨時可以飛臨上空,也不論白天和夜晚,願意投彈則投彈;不願意投彈,則以機關槍向地面掃射。警笛無法拉響,警報無法發出。因為一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都在警報中,警笛已經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到了此時,我們出門,先抬頭看一看天空,天上有飛機,則到街道旁邊的房簷下躲一躲。飛機一過,立即出來,該幹什麼幹什麼。常常聽到人說,什麼地方的村莊和牛被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