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耀聽他說到計劃下不來時,眉心一動,但臉上沒什麼表情,合上賬本,拍拍老曾肩膀道:“現在包工程都不容易。瀝青我這兒不少,全平價給你,你甭給錢,先用著。”
老曾不幹,說啥都要先給錢,本來就便宜買,咋還能拖欠。
雙方來來回回,最後老董道:“韓子不是外人,再說你也不能跑了,早給晚給一回事。”
韓耀領著老曾的人到郊區倉庫運走兩噸瀝青,看見還有混凝土和沙石,也連帶著弄走不少,不是老曾臉皮厚不客氣,實在是缺材料,啥都缺,一樣兩樣能挺住,再多貴得就真買不起了,真成了自己掏腰包給國家做貢獻,犧牲小我造福一方了。
韓耀看老曾愁得,也實在可憐,家裡還有媳婦,於是跟他說,不夠就來找,建材批發處這兒啥玩意都有。
老曾當場愣了,反覆問他不是客套話吧?是真的吧?韓耀鄭重點頭,老曾心裡湧上一陣感激之情,大老爺們頓時熱淚盈眶,摟著韓耀千恩萬謝,要來日報答,把韓耀弄得哭笑不得。
等老曾一夥人運走材料,倉庫這邊消停下來,韓耀和老董在附近找了家小飯館。倆人點了四個菜,喝著酒說話。
韓耀問道:“怎麼回事兒這是?前兩天不剛弄進去一個麼?怎麼剎不住車還反倒往前跐溜,要不要命了他們?誒服務員!給來根兒大蔥。”
老董垂眼剝花生殼,哼了聲:“前些日子,生產資料在市場上的最高限價不能多於計劃價百分之二十的規定取消了。”
韓耀挑眉,當即瞭然。
限價取消,意味著以後官倒們一張批條賺得就不止百分之二十。這幫人都他媽是要錢不要命的貨,尋思著人人都倒,抓也一下抓不到他們頭上去。其實原來韓耀南北跑貨,坐火車運胸罩褲衩,外國菸酒,這也是倒,但這是小倒,撐死算是私倒。可是官倒性質就不一樣了,格外招人恨。以前就在倒的人,現在倒得更起勁,以前不敢倒的,現在眼瞅著別人大把大把往懷裡摟銀子,腰包淌油,還能不惦記?還能坐得住?
這一堆手裡掐著額度的官兒整巴整巴,愈演愈烈,計劃內指標就完不成了。建築公司肯定不願意多出錢從市場上弄材料,難怪老曾這些包工頭難做。
韓耀撅了半根大蔥,問:“你今年沒活兒吧。”
老董往嘴裡扔了兩粒花生,搖頭:“沒活兒。算老天爺照顧我。”又嗨了一聲,嘆道:“整個什麼雙軌價格拉動市場經濟,最後整稀爛,這他媽王八犢子扯的。”
韓耀往大蔥上蘸了點兒醬,咬一口,靠在椅背上架起腿,翻開早晨買的報紙,隨聲哼道:“瞧好兒吧,早晚有扯著蛋的一天。”
先如今這個蓬勃的年代,中國的經濟以一種探索的姿態快速向前行走,雖然弊端和矛盾逐漸凸顯,但無疑帶動了社會的發展,拉動其他領域前進,也在改變人們的生活和內心。
曾經,蘇城和陳叔的劇團面臨新與舊的挑戰,他們隨即做出了選擇,現在張楊所在的省越也開始為之改變了。
戲曲“三並舉”的政策很早之前就已經提出,最近又開始著重強調戲曲發展方向,認為封建老舊的要摒棄,傳統劇目要有創新,著重發展反應現代社會的新劇目。
為了這事兒,老金爺子和團裡幾位領導年前去了趟紹興,而後又走了浙江很多地方,最後從上海返回省城。一圈下來,越劇圈子裡普遍的聲音卻並不是迎合政策上的重點,老藝術家們最希望的是傳統劇目首先能夠傳承下去,畢竟文…革毀滅的已經太多。
有人表示,現代戲沒有搞頭,今天的“反應現代社會新劇目”跟以前的樣板戲在裡子上沒有區別。在封建老舊摒棄上,越劇也沒有什麼可摒棄的,這個越劇就是在封建背景下反應人們的美好本性,很有積極意義,要是這都摒棄了,還唱什麼唱。再有,創新可以吸收別家戲曲之所長,將其改變成越劇嘛,傳統劇目胡亂改一通,搞不好弄得不倫不類,反倒糟蹋了東西。
——於是問題就來了。
老藝術家對戲曲的感悟和駕馭不必多說,越劇學習的同時要兼顧其他劇種,這也是必須的,按理說改一齣戲,只要用心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然而,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整個省越的年輕一輩,竟然沒有一個人有改寫劇目,移植其他劇種成熟曲目的能力。
包括張楊在內的所有人,當初學的崑曲,黃梅戲等等,只會唱,可是就算唱出個花兒來,不能將所學融入越劇,甚至不能自己編上一小段小戲,光會唱,那還不如一臺錄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