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詩人。有一次,孫犁看見她愛人頭上的八角軍帽不錯,聽說是她做的,就從自己長褲上剪下兩塊布,求她也做一頂。帽子很快做成了,還親自送來,笑著說:“你戴戴,看合適嗎?你這布有點兒糟了,先湊合戴吧,破了我再給你縫一頂。”總之,她過去留給孫犁的印象是滿不錯的,待人接物討人喜歡,還有點兒天真。
現在,他很難把眼前的這位女書記,和過去那位美術系的學生聯絡起來了;嚴峻的現實像一把利斧,似乎把兩個形象截斷了。
醞釀了多日的接見,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一次談話:總之,希望孫犁幫忙搞搞這個劇本。
孫犁說,他沒有寫過劇本。
“那些樣板戲,都看了嗎?”她問。
“唔。”又是這樣一聲含含糊糊的回答。
其實,罪該萬死,雖然在這些年,樣板戲以獨霸中夏的勢焰,充斥在文、音、美、劇各個方面,直到目前,我還沒有正式看過一出、一次。因為我已經有十幾年不到劇場去了,我有一個收音機,也常常不開。這些年,我特別節電。①這一次,他是躲不過了,一天晚上,他去看了那個劇本的試演。據說,這是反映白洋淀抗日鬥爭的現代京戲,結果,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在舞臺上,他既沒有看到當年白洋淀的抗日情景,也沒有聽到他熟悉的京戲。是什麼呢?是五光十色,大轟大鬧,瓦釜雷鳴,不知其何以開始,也不知其何以告終。特別是那被繁重的唱段、連續的武打折磨得聲嘶力竭的女主角,假如不是年輕,早就暈倒在臺上了。
第二天是在中國大戲院的休息室討論劇本的修改。除了有關的一干人馬,女書記也來了,就坐在孫犁旁邊。
孫犁談了對戲的印象,談得很緩和,也很真誠。
但是戲並沒有改下去,雖然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軍管人員在會上支援了他的工作。說起來並不奇怪,在當時,按照孫犁的意見改寫那個劇本,是很困難的。一句話,還沒有到按照正常思維產生好劇本或好作品的時代。
無奈,孫犁施出一個金蟬脫殼之計:自己交上去一個簡單的指令碼,宣告此外再也無能為力了。
對於他的指令碼,劇團一個字也沒有采用。
重返白洋淀
他也有收穫,就是趁著修改劇本的機會,重去了一趟白洋淀。
那是在夏天,劇團的人都去了。他是“首席顧問”。和他坐同一輛吉普車的,有一位青年女演員,是主角。開車的是一位武生,因傷了腿,改行當司機。車子開得風快,使孫犁坐在車上,直像騰雲駕霧,覺得他如不是傷了腿,滿可以成為一名駱連翔式的“勇猛武生”。他很想請他開得慢一些,但一轉念,還是少開口為妙;再則,經過幾年摔打,也不在乎這些了。
車隊在保定吃午飯,孫犁建議找一個好些的飯店,他請客。其實好些的飯店,也只是賣炒餅,餅又烙得厚,切得粗,炒得沒滋味,最後,一碗有名無實的“木樨湯”衝下去了事。他自覺請客,覺得這是責無旁貸的事,吃成這樣,他有些抱歉,卻也無法。當然,也沒有人對他表示感謝。車子又風馳電掣起來,他們到了白洋淀邊上的新安縣,當晚在招待所住下。舊地重遊,水澱上吹過來熟悉的風,孫犁久已麻木的心,又甦醒過來,他感到了疼痛,——也可以說感到了興奮。他同編劇組一同繞著城牆散步。女主角原是刀馬花旦,並能反串小生,但她的話似乎不多,沒有給孫犁留下什麼印象。也許因為她剛休完產假,掛念著家裡的孩子吧?穿得也很平常,不上臺,沒有人知道她是演員。就是上了臺,也是一頭短髮戴著一頂軍帽,一身短襖褲佩一支木製盒子槍,和她原來的角色行當,很不相干。孫犁覺得,他熟悉的京劇之美,旦角之動人,在他的頭腦裡破滅了,正像眼前的白洋淀,已經沒有過去那麼多的水產。正是:河山依舊,人物全非,他不覺暗自搖頭嘆息。
然後,他們到了王家寨。這是一個大村,在水澱,孫犁總是轉向,分不清東西南北,他只能憑感覺,說自己住在村的南頭。他住的是一間新蓋的、面向水澱的、非常乾淨的小房。
雖然被禁錮了多年,一當來到這個變化了的新的環境,他的觀察力仍然那麼敏銳和可靠,他發現:房東是個老實的莊稼人。他的愛人,比他年輕好多,非常精明。他家有幾個女兒,都長得秀麗,又都是編席快手,一家人生活很好。但是,大姑娘已經年近三十,還沒有定婚,原因是母親不願失去她這一雙織蓆賺錢的巧手。大姑娘終日默默不語。她的處境,我想會慢慢影響下面那幾個逐年長大的妹妹。母親固然精明,這個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