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考必須改變(1)
──事急矣,救救學生老爺,救救國家命脈。
八○年代第四願是──聯考改變。
提起來聯考,柏楊先生一向忠心耿耿,誓死擁護。為了它跟人吵過架,也為了它跟有些人橫眉怒目,有無數篇敝大作為證,可不是自己猛往臉上抹粉也。蓋聯考的好處,在於不必唿咚唿咚亂跑,御體不出城門,就可投奔千里外的學堂。貴閣下對科舉一定熟習,多少考生,形單影隻地跋涉三個月五個月,去京師殿試。有的固然平安到達,但也有的病在路上,有的死在路上;有的被小偷偷個淨光,有的索性被強盜老爺一刀兩斷。幸而平安到達的,考取啦身價十倍;一旦落榜,只好流落異鄉,有錢的還可以租間公寓,埋頭苦讀,等候三年。窮朋友則只能投宿到破廟,有病沒人管,餓死沒人埋。多少家庭子弟,都像斷了線的風箏,一去渺無訊息。中國文學作品中很多悲劇──諸如蔡伯喈、陳世美等等,都是用“趕考”作為主題的。幸好從前考生都是髒小子,如果也有女嬌娃,恐怕遭遇更要慘不忍睹。那時候就有聯考制度的話,分別在各省或各縣舉行,只把試卷集中京師評閱,將減少多少辛苦,多少生離死別乎哉。
聯考是二十世紀三○年代末期,突破性的發明,對教育的普及和清寒學生的培植,已發揮了最大的功能。然而,實行了四十年,到了八○年代,它的弊已超過它的利。好像一副仙丹,本來對青春痘有特效的,一劑下肚,玉面如洗。可是,大概青春痘產生了抵抗力,或其他一時弄不清的什麼原因,最初十年二十年,還不太察覺,久而久之,副作用或後遺症,卻大量爆發。青春痘固然治癒,鼻樑卻跟著塌啦,鼻樑沒有塌的,也一個個得了腸胃砍殺爾,老命不保。到了這種地步,仙丹便不再是仙丹,而成了毒藥矣。
柏楊先生從拍巴掌贊成,進而認為必須重新檢討,不是柏楊先生變啦,而是聯考制度變啦。聯考已從有益,逐漸變得有害。在有益的時候,我們自應努力維護,一旦發現它有害,就不該因為過去拍過巴掌,就一硬到底。如果繼續把毒藥當成仙丹,小民就無噍類矣。
嗚呼,世界上萬邦林立,恐怕只有中國的學生老爺──從小學堂一年級到高中學堂三年級,也就是從五六歲的小娃,到十六七###歲的小子,從早到晚,揹著重達兩三公斤的巨無霸書包。蓋聯考的壓力,使他們不能不背。現在年齡稍大的朋友,還能記憶實施聯考初期之前,學生老爺們放學回家,爬樹捉鳥,下塘捕魚的歡樂鏡頭,孩子們用不完的時間和精力,常氣得大人們跳腳:“三天不打,上房掀瓦。”那個黃金時代,已一去不返矣。巨無霸書包裡滿裝各式各樣課本和各式各樣模擬試題,孩子們回到家裡,三口兩口把飯塞進尊肚,就往板凳上一坐,“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立志時”。他們的“志”只有一個──聯考。家中只要有一個要參加聯考的孩子,這個家就成了墳墓,其靜如死,連走路的聲音稍大都不行。燈光之下,瘦削的身子俯到案上,偶爾手動一下,頭動一下,或咳嗽一下。鬼影幢幢,活像小小殭屍。有些愛兒女心切的爹孃,不願兒女獨自承擔苦難,還在旁陪綁。於是,本來是活蹦亂跳的“中國未來的主人翁”,小學堂沒畢業,就成了近視眼;初中學堂沒畢業,就成了駝背;高中學堂沒畢業,就發蒼蒼而視茫茫,而牙齒搖動,而面目痴呆,而大便不通。當十九世紀鴉片為害最烈時,林則徐先生有言曰:“是使數十年後,中國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連當時最顢頇愚昧的清政府,都大為震驚。而聯考比鴉片更要嚴重,兒童和青年正當發育成長期間,聯考卻像看不見,又摸不著的濾過性病毒,由制度和父母聯手,強迫孩子吞下去,活生生地把他們折磨成殘疾,至少也把他們折磨成未老先衰。則數十年後,亦無可用以禦敵之兵矣。每個兵老爺都戴深度的近視眼鏡,躬其腰而喘其氣,還成啥戰鬥部隊哉。尤其是,無兵可用,問題還小,久而久之,恐怕無民可用矣。
然而,身體的斲喪還不算致命傷,致命傷的是心理上、性格上的斲喪。在聯考制度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大家完全重蹈封建時代科舉制度的覆轍。知識支離破碎,不但喪失了組織能力,也喪失了思考能力。聯考像一個框框,學生老爺只好把自己血肉之體,用刀削的合乎那個框框。只要透過聯考,其他任何犧牲都在所不惜。夫課本的內容每年都是一樣的,可是聯考的試題卻不能一樣,考試官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看誰出的題能難住考生,誰就是高手。科舉時不得不把四書的句子,片片割裂,連“學而”都成了作文題目,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