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口琴,母親卻認為那只是玩具而決不同意。外婆鼓勵我自己去掙這筆錢,別無它途,賣糞最簡單。況乎撿糞的野孩子在一起自有另一番樂趣,遂在課餘假期也走上此路了。
同在一條街上,孩子們可交的大人似乎也只有瞎子哥了。逢到下雨,大家便商量到馬店去偷糞,而我的任務則是去與瞎子哥套磁,和他擺家常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孰知他聽覺極好,內心透亮,我們這點小把戲完全蒙不住他。只是他笑罵幾句,並不認真罷了。久之,我這個臥底竟然成了他的小友,也許因為孤獨,他常常還真願與我聊聊。他從未見過我的模樣,卻格外多了些偏愛。每逢週日有師傅出車,他便把我託付給趕車人:這細娃兒遭孽,把他帶上吧,他就想買把口琴。
那時是文革,家父解放初曾經在此當過區長,現在則經常押來批鬥。瞎子哥多善良,自己的萬千不幸和寒苦,彷彿覺得是天命而從無抱怨。見我家如此,卻對我添了許多憐憫和嘆惋。
他是後天的盲者,據說這樣的人比先天的盲者遠要痛苦--因為他見過這個世界,他知道每個詞彙所代表的美醜。
小時他在家原是因著壓抑,曾經是木訥的。現在眼瞎了,反而話多起來,自食其力,對生活自有一種逢苦不憂的達觀。許多個雨天,他便拉我在草料坊閒白,不像其它那些趕車人愛講色情故事,他似乎對女人缺乏興趣。
那時他正偷偷地拜上街的朱神仙學算命之類的神課 ,無事便嘰裡咕嚕背誦那些深奧的口訣。我問他學這幹啥,他說混飯吃。我說你現在不是有活路嗎,他說命數未盡還要活幾十年,而這馬車店是不會長期存在的,以後無馬可餵了咋個辦?他在亂世中預見著未來,默默地為自己這樣一個草民準備著存身的退路,他不想仰乞於任何人。
有次我求他給我算個命,他說這都是假的,你不要信。我說既然是假的那你不是在騙人?他說世界上總有一些走頭無路的人,需要花點小錢買個安慰;而我們這些廢人也是生靈,也要活命,這叫天生人必養人。當年老祖宗發明這些玩意兒,就是要給我們留口飯。我說那你還是幫我算一個吧,他糾纏不過,只好摸了一下我的骨頭,略有沉吟,然後玩笑道娃兒你命好,莫為眼前家裡事發愁,你以後良田千頃妻妾成群。我那時也不懂什麼摸骨相法,心知他是逗樂,便纏著他重新認真算,要求算八字。
他說我還是給你講個故事吧--清朝有個大官叫張之洞,相當於現在的省長,他來湖北主事,見滿街的算命先生,就覺得這是本地落後的原因,便想取締。但他是讀書人,知道要以理服人,就微服私訪在街上找到一瞎子,讓他摸骨。那瞎子才從腳摸到肩膀,就一掌把他推開,罵道一身狗骨頭,還來算什麼命。張之洞心喜,這算讓老子找到滅你們這行的把柄了吧,老子堂堂一品大員,你竟然說我一身狗骨頭。但他仍耐著性子說,先生你好歹把我摸完嘛。那先生罵罵咧咧說道,你還難道是狗骨鑲龍頭不成?邊說邊摸,剛摸到頂,撲通就跪下了--大人饒命,大人是狗骨鑲龍頭,必定是諸侯。張之洞啞然,不得不服氣而去。於是我們這行又才活了下來。
瞎子哥的故事讓少年的我驚異不已,自然更想要他說說我的命運了。他說你的命我不會算,師傅交待過,有些人的命是不能算的。我問為什麼,他說你長大了自己會弄懂這些道理的。你現在還小,千萬莫信這些東西。人一輩子,相隨心轉,如水在河,岸寬則波平,岸窄則流激,沒一定的。只要心地好,何愁無前程。
瞎子哥的話當時也許我並未全懂,有些怏怏不樂。臨走時,他豎耳一聽四下無人,便把我的撮箕拿到馬廄裡滿滿裝上糞蛋,說快回去吧,莫叫人看見了。
那年秋天,我終於買了一把口琴,三元錢。我拿去吹給他聽,他臉上浮起一種快樂的表情。我要他也吹一下,他急忙推開了說:不要不要,我嘴髒,莫吹髒了。
而今,往事已遠。馬車店早已關張,瞎子哥後來如何悄然離開這個讓他一世窮苦的世界,我則無從知道。我的口琴也不知塵封在哪個角落,再也難以吹響少年單純的歡樂。只是在異鄉的夢中,偶爾還看見瞎子哥站在那滾滾塵土的橋上,落寞地甩響著他師傅傳給他那油黑的雲板。板。
大水井的守望者
許多年過去之後,每與人論及故鄉名勝大水井,首先閃回腦海的,依舊是一位孤獨的老人,在如血殘陽迴光返照下的古堡漫步。其身影矮小灰暗,然而李氏宗祠的巨大庭院和山牆,卻彷彿始終只是他生命的一道背景,是他悲劇一生從始至終的區區舞臺。而今,大水井名揚海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