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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不跟我回去我就永不起來。外婆顯然十分矛盾,最後長嘆一聲無奈地說:好吧,我跟你回。就這樣,我又把已經還鄉的外婆接回了她實在不願終老的深山,現在想來竟是萬分惶恐――我這樣違拗一個老人的夙願,究竟是孝道還是殘忍呢?

我參加工作後,由於出差頻繁,和外婆的告別漸漸都不流淚了。1983年的秋天,大姐帶著小孩回山省親,一家人其樂融融。我又要到鄰縣去開會,早上向外婆辭行,外婆堅持要送我下樓,我忽然奇怪地悲從中來,頓時無語哽咽,外婆也抽泣起來。那一刻,我發現她的腰已經佝僂了,白髮雜亂地披拂在鬢邊,我竟然莫名地湧出無限哀傷,許久未曾流過的淚水一時間滔滔不絕。後來的事實使我相信,人對死亡是有奇異的預感的,只是當時還不能把握而已。

三天後我回來經過恩施去看父親,父親說正要找你,外婆可能不行了。我們急忙駕車往利川狂奔,一路我還抱著幻想,希望外婆還能熬過來。由於我從來沒想到過死神會如此突然地降臨,總認為自己還有足夠的機會去報答養育之恩,當噩運驟然遭遇時,才發現一切都為時已晚。

我衝到病床邊叫喚婆婆時,她的神智還殘存最後一點清醒,但吐辭已經模糊了。我把耳朵貼近她的嘴,勉強聽到她說――平兒回來了?我沒事,別哭,我打幾個嗝就好了。漸漸就再也聽不清她的咕噥了,而她的眼睛則始終沒有睜開。

原來那天早上大姐要趕車回漢,媽媽和二姐去送,外婆非要一起去,她好像預感到這是最後一面了。大姐和她依舊是揮淚而別,車走後,外婆急匆匆地往回走,二姐遠遠看見她步履開始歪歪斜斜起來,急忙追上去扶她時,她正好要跌倒塵埃。醫院一看就是腦溢血,馬上下了病危通知。

那時的小城醫院裝置簡陋,醫術有限,基本沒有什麼積極手段。我在醫院半步不離地守候了十天,親眼目睹了我的至親慢慢死亡的全部過程。從淺度昏迷到深度昏迷到瞳仁擴散,我日夜為她鎮冰擦背吸痰,哭泣呼喊,對她說話――我相信她一直還有意識。她有時會流淚,有時會嘆氣,當我說我一定要讓您回老家時,我真切地感覺到她粗糙的手在我手中緊握且搖動了幾下。

但一切已經回天乏術了,那個早上,生命中最愛我的外婆終於遠去。即使在此過程中已經深知這一結局的無法迴避,但一個活生生的人真正在你手裡撥出最後一口氣時,你依然難以接受――你在那一刻無法不痛感人的弱小和不堪一擊。我們有誰能與死神相爭呢?

我親手將她裝進了棺木,親手去挖了墓壙,親手去覆蓋了頭三鋤頭泥土。我為外婆寫了一篇碑文,親筆書寫在石頭上請石匠鐫刻而成,然後用水泥石頭為她砌了很堅固的佳城。起初我本堅持要送她回故鄉安葬,但千里蜀道百重關卡,父母是堅決不能同意,只好讓外婆在異鄉暫棲了。

那時我在單位的臥室裡就能看見外婆的墳,許多個喪魂落魄的黃昏,我就會散步到墳邊去枯坐。兩個多月後,這座堅固的墳竟然奇怪地開裂了。母親認為是石匠沒封好,又買來水泥等請人重修完整。但幾個月後,墳頭又裂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連碑石都將傾倒。我對母親說,這肯定是外婆想遷回故鄉的表示,母親深知其母的願望,但她實在無能為力。我遂用黃裱紙給外婆寫了封信,我發誓一定要在十年後把她移回平原,希望她理解,祈禱墳頭不要再垮。我把信在墳前跪著燒了,再把墳修繕好,之後竟然神奇地再未垮過了。

外婆走後,我再也無心在山裡呆了。一年多後,我順著她來時的路走向了平原,以後走得更遠更坎坷……等我十年後重返巴山深處時,父親已逝,母親失蹤,外婆的墓木已拱,而我則是一個空空行囊的牢釋犯。我無法還這些至親的債了,但我一定要來償外婆的舊願――我要破墳開棺撿拾她的骨殖,揹負她的遺骨回平原。

我釘了個小木箱,帶著幾個朋友上山。這幾乎是破天荒的事,沒有人知道入土十二年的人現在會變成怎樣。我跪在墳前哭泣焚紙,灑酒祭拜,望空祈禱――婆婆啊,你如果想隨我回鄉的話,就請您變成骨頭吧。――當年的棺木實在很好,我實在擔心萬一屍身完好,我如何能夠將她運回呢?間關千里,豈是等閒之事。

我和朋友們惴惴不安地刨開墳墓,在啟開棺蓋的那一刻,我不敢目睹我親手放進去的外婆,遂站在一邊等朋友報告。棺蓋一開,所有現場的人都聞到風中飄過一陣檀香,無不感到意外。直到朋友說:沒問題,來撿骨頭吧。我才敢親眼去看我的外婆――在完好如初的棺木中,外婆乾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