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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小楷寫得端端正正,你很難相信出自一個小腳老太之手。

我的少年時代家裡並無藏書,我總能從鎮上一些大戶人家的後人那裡,找來一些殘破的舊書偷偷閱讀,而一旦被父母發現,那是要沒收焚燬和責罵的,因為如果被抄家的人發現這些毒草,就會禍及大人。但外婆則是我的掩護者,她支援我讀各種爛書,並幫我隱藏。我的學生時代,是盛行讀書無用的,且沒有考大學一說。我看見外婆裁減衣服很有趣,她甚至會做皮貨,就也去拿她的剪刀畫粉比劃,要她教我裁縫手藝。她第一次很嚴肅地跟我說――你是個男人,不應該來學這些女人活兒。我問那學什麼好呢?她說以後可以去學法律。很顯然她也許並不深知她父親所學的法律究為何物,但她相信這個世界原是需要真正的法律來主持正義的。

外婆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品質,天生具有佛性。她是一個沒有仇恨的人,既不恨拋棄她的丈夫,也不恨迫害過我家的那些人,永遠對人恭謹熱情。她不求人,但任何人求她都會力所能及地給予幫助。她所到之處,皆會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包含那些對我父母有意見的人,都會在背後誇耀她的美德。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有誰,真正具備她那種完全發自身體本能的博愛。她常對我說,要做一個明理的人,她永遠相信在天地之間,有個叫做“理”的東西在維繫著世間的共和。

家父是一個身負劇變奇恥的人【見拙文《地主之殤》】,一生暴烈,情不外露,身邊人皆很怕他,但他卻永遠尊敬外婆。我高中時即愛和父親廠子裡的工人摔跤比武,一次把踝骨摔折了,父親一怒之下去把那工人罵了一頓。外婆是從來不說女婿的,但這次她卻輕言細語地告誡――說不該責怪別人,一定是孩子自找的,否則工人怎敢來摔壞你的孩子。父親諾諾無言,他是服理的。外婆去世後,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涕泗交流,他是真正地感恩這個具有高貴教養的老人。

嚴格而言,我對父母的感情相較於外婆,則遠要輕薄。我最初的知識和教養基本完全來自外婆,父母對我的責罵,往往要被她來化解和開脫,母親常說她把我寵壞了。幾乎從兒時開始,我和外婆的每一次小別都會彼此流淚,包含1978年我上大學後,每個假期後復學,她都要相送很遠,我們都要哭一場。

那時我已成人,她在我們家不僅撫養大了我們三姐弟,還撫大了我的三個表弟妹。她始終過著極端儉樸的生活,操持著所有的家務,卻堅持不上桌吃飯的古老習慣,且永遠要吃剩飯殘羹,不肯浪費絲毫。家境在文革後已經日見優裕,但她仍然不改艱難歲月所形成的近乎殘酷的節約生活,有時常常讓我父母感到尷尬,怕人誤會是對老人的虐待。比如,她會偷偷地上街撿破爛賣,或者到菜市去拾取農民都要扔掉的爛菜葉,拿回來處理乾淨後做來自己吃。我們姐弟都工作後,基本都要給她點錢,事實上她又從來不花一分,總是攢來寄給老太――她那個名義公婆。母親對那個丫頭出生的文盲老太素無好感,且老太在四爹家條件很好,因而堅決反對她的資助。但她總唸叨三幾年老太曾經借給她幾斤米,救過她的命。

母親是外婆唯一的孩子,但母女間的矛盾卻在晚年愈演愈烈。首先在對外祖父的評價態度上就永難共識――母親仇視那個遺棄她且影響她一生政治生命的父親,外婆卻用沉默甚至隱隱的懷念來對抗著母親的攻訐。比如她偶爾在評點我時,不經意地會用這樣的措辭――哎,你這點很像你外祖父。在母親聽來,其中的含義顯然褒大於貶。

當我也走進社會後,外婆感到她的使命已經完成,突然開始強烈的鄉愁――每次與我母親不快時,就會說讓我回平原鄉下去吧。鄉下只有貧窮的遠親,母親自然不願滿足她的願望。後來大姐要生孩子了,把外婆接到武漢去幫忙照顧,等一切料理好後,外婆就和姑婆一起跑回了漢川鄉下,再也不肯出來了。姑婆比她還大,她們是發小的乾姊妹,兩個老人竟然都拋棄滿堂兒孫,在一個村子賃屋而居,外婆又開始她的裁縫手藝來自謀兩老的生路。兩家的後人皆很著急,但誰也無法勸說更不能強迫她們回城。

我們只知道擔心老人的艱苦和無助,並害怕別人指斥我們的不孝,當時卻很難理解老人的內心真實需要。所有親人都知道只有讓我出馬了,於是我從山裡趕赴平原。我讓還在漢川工作的五表叔把兩老騙到他家,我一進門就忍不住跪地痛哭――我是真誠地不忍讓外婆在鄉下受苦――我抱著外婆的腿泣不成聲,外婆一見我也淚流滿面。姑婆一邊抹淚一邊埋怨:我就知道平兒一來,你就要動搖。外婆要拉我起來,我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