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在試圖偷裁縫鋪的三尺布時被抓的,他是鄉下來趕集的一個農民。在我成長的歲月裡,我一直為此深深內疚。我總在想,他和我一樣要面對人生的冬天,他的孩子還衣不蔽體,他實在沒錢去給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兒增添一縷溫暖,這時,他看見了那要命的三尺布。我每每想起這一畫面時,內心的痛楚就在深化。走筆至此,我忽然淚流滿面,我依稀可以確認,這,正是殘忍教育的起點。
殘忍教育三
殘忍,許多時候是難以分清其善惡性質的。我們在一個充滿蚊蟲的房間,緊閉門窗,點燃毒氣,徹底消滅害蟲,沒有人會質疑這樣的行為。那麼老鼠呢?它傳播疾病,盜竊糧食,當然也應該滅絕。至於滅絕的手段,一般不會被追究。
我十歲左右時被母親送到了煤礦,那時父親正經受被打倒後的各種體罰。他的同僚不堪忍受而自殺,母親擔心他的絕望而將我送去作陪,於是我開始生活在真正的工人階級之間。那時的煤礦老鼠很多,每天經歷死亡的井下工人沒有娛樂,滅鼠則成了他們的閒情逸致。
他們用各種智慧的方式活捉老鼠,然後將生黃豆塞進其直腸,再將其肛門縫住。黃豆在體內發脹,痛不欲生的耗子在放生後開始瘋狂亂竄,闖進它們熟悉的家撕咬同類,一場大規模的自相殘殺壯觀而刺激,比任何毒藥更慘絕鼠寰。或者將鼠尾捆上浸透汽油的棉花,點燃後放手,再欣然觀看那團狂奔的火球。我每每為此觸目驚心的場景油然而生一種徹骨的恐懼,因為厭惡和仇恨,他們如此折磨鼠類--是代表人類的正義嗎?
那麼人類自身的相互殘殺呢?納粹對於猶太人的厭惡以及導演的屠殺,與此無異自不用舉例。我們曾經對所謂剝削階級的仇恨,似乎也不亞於此。我的故鄉有個大地主叫李蓋武,在土改時被憤怒的農民裝在籠中,架在火上烤死。我們可曾分擔那種灼痛,那是怎樣一種漫長煎熬的死亡啊。如果再看看我們的刑罰史,瞭解凌遲和幽閉等等的含義,我怎能相信族類的理性。
殘忍教育四
我們從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對敵人的溫情就是對人民的殘忍——這種政治倫理觀一直主導著我們的社會生活。被黨人奉為金科玉律的英雄格言要求我們——對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敵人則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我們知道,情,是構成人性的基本元素之一,佛陀謂之有情眾生。無情,則意味著我們只需要服從政治立場,摒除人之為人的底線思考和本能惻隱,對一切異己者【敵人】可以採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懲處方式。
當自然界的益蟲和害蟲我們都難以真正分清時,那麼我們如何又能正確區別同為人類的敵我呢?於是,最終的抉擇和解釋都只能歸屬於強權。最高當局宣稱麻雀是害蟲時,這些無辜的生靈就要被全體人民所驅逐。小鳥的天空驟然縮小,橫遭屠殺,成群地累死於逃亡之路。鳥猶如此,人何以堪?平心回顧一下整個20世紀,所有曾經被我們命名為敵人的人,其中究有多少是十惡不赦的壞蛋。這些可憐的師尊、戰友、親人或鄰居,隨高深難問的天心喜怒而朝生夕死,有誰不曾體會過人世的殘忍。
1976年我是小城初中的學生。那一年這個國家充滿了各種內涵的哭與笑,史學家後來視此為一個可以斷代的年份。那個冬天,我們被組織起來去參加一個公審公判大會——要槍斃一個叫楊文生的反革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判詞中,我們隱約聽出,這個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人,其罪行原來是在上面抓了那四個人後,他依據傳統演義小說的推理和經驗,堅持認為這是一次宮廷政變。他不斷到處演講和張貼大字報,反對華的中央,號召人們要繼續捍衛毛,堅決反對走資派的復辟。在此之前,他還是小城著名的造反派,當然,也肯定迫害過一些基層幹部。
那時的死囚還基本保留古代的形式,人被五花大綁,讀完判詞即被插上寫有罪名的尖銳木標。我看見那削尖的木片從他後領中猛插進去時,他呲牙咧嘴顯得很痛苦,但喊不出聲音來。我們一些膽大的孩子騎著腳踏車狂追囚車,就在城郊的田野上,他被掀了下來,踢跪在凍土上。行刑者熟練地在一米之內對其後背開槍,他猛然仆倒,捲曲的身體掙扎了幾下,便永遠地安靜了,槍聲似乎還在山谷裡泛出迴響。無數男女老少都在圍觀,殺人實在是像這個無聊社會的一場喜宴,死者的血正好成為大眾調味的鹽。有個成人去把屍體翻過來,並解開了他的衣服,我們驚奇地看見了左胸上的彈孔還在汩汩淌血,最後的餘熱嫋嫋飄散在寒冷的大地上。
一個生命就這樣打發了。在此之前,北方還有個叫著張自新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