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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晨,知縣一行抵達了萊州府城外。城門緊閉,吊橋高懸,不見守門士兵的蹤影。農家的公雞高聲啼叫著,樹木草梗上遍披著白霜。知縣看到春生和劉樸的眉毛上也結著白霜,臉上一層黑糊糊的灰塵,由此他也就知道了自己的模樣。他希望在晉見知府大人時還保持著滿頭霜雪、風塵僕僕的樣子,給上司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

他記得府城大門外是有一座石橋而沒有吊橋的,但現在石橋已經拆除,換上了用松木大板製作的吊橋,大概是為了防止風起雲湧的義和團前來攻打城池而採取的應急措施吧?知縣心中不以為然,他向來不相信農民會造反,除非他們第二天就要餓死。

紅日初升的時候,城門敞開,吊橋也吱吱咯咯地放了下來。他們向守門士卒通報後,騎著騾馬進了城池。騾馬的蹄鐵擊打著白石的街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街上很清淨,只有一些早起的人在井臺上打水。井口噴吐著白氣,井欄上結滿霜花。紅紅的陽光照在他們裸露的肌膚上,有些癢,有些痛。他們聽到,水桶的鐵鼻子和扁擔的鐵鉤子摩擦時發出了很是悅耳的聲響。挑水的人們,用驚訝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在知府衙門前面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家賣牛雜碎的小飯館已經在門外文起朝天大鍋,鍋的後邊站著一位手持長柄大勺的白臉婦人。大鍋里老湯翻滾,熱氣升騰,牛雜和芫荽的氣味撲鼻而來。他們在飯館門前下了牲口。知縣一下馬就軟了腿。春生和劉樸也是搖搖晃晃。他們攙著知縣,把他安頓在鍋旁的一條板凳上。

知縣的屁股寬,飯館的板凳窄,一下子就坐翻了。知縣跌了個四仰八叉。頭上那頂不安於位的官帽,翻著筋斗滾到了一汪髒水裡。春生和劉樸急忙把知縣扶將起來,臉上訕訕的,為了自己的失職。知縣的後背和大辮子上都沾上了汙穢。凌晨跌跤,官帽落地,這是很大的不祥之兆。知縣的心中很是懊惱,他本想痛罵隨從,但看到他們惴惴不安的樣子,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春生和劉樸用騎牲口騎羅圈了的腿支撐著身體,攙扶著知縣。那位婦人慌忙扔下勺子,跑過去撿回已經不成樣子的官帽,用自己的衣襟胡亂地揩擦了上面的汙穢,然後遞給了知縣。婦人將帽子遞給知縣時,開口道歉:“對不起大老爺。”

她的嗓音響亮而熱情,讓知縣心中感到溫暖無比。他接過帽子,戴正在頭上。

一眼就看到了那婦人嘴角上生著一顆豆粒大小的黑痦子。劉樸用自己的包袱皮,擼了擼知縣大辯子上的泥水。知縣的大辮子,骯髒得如同一頭拉稀黃牛的尾巴。春生瞪著眼罵那婦人:“媽拉個巴子瞎了眼了嗎?看到老爺來了還不趕快去搬把椅子來!”

知縣制止了春生的無理,並向那婦人道謝。婦人滿面赤紅,慌忙進屋去搬來一把油膩膩的椅子,放在知縣的身後。

知縣坐在椅子上,感到全身的關節,無有一處不痛疼。雙腿之間那物,冰砣子似的又涼又硬。大腿根部的皮肉,火燒火燎一樣灼痛。他的心,被自己星夜賓士、不避風霜、為民請命的行為深深地感動著。他感到自己高尚的精神如眼前朝天大鍋裡牛雜湯的氣味一樣洋溢開來,散佈在清晨的空氣裡。他的身體,似一個凍透了的大蘿蔔,突然被曬在了陽光下,表皮開始融化、腐爛,流出了粘稠的黃水。這是個極其痛苦又極其幸福的過程。知縣的眼睛裡,滲出了粘稠的眼淚,模糊了視線。他彷彿看到,自己的面前,跪著一大片高密東北鄉的鄉民,他們仰起的臉上,都掛著感恩戴德的表情。他們的嘴裡咕噥著一些淳樸簡單但卻感人至深的話語: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啊……

婦人在他們的面前放上了三個黑色的大碗,每個碗裡有一隻黑乎乎的調羹,然後又往每個大碗裡掰了一個燒餅、放了一撮芫荽末兒、一勺椒鹽。婦人的動作十分敏捷,而且根本就沒問他們要什麼不要什麼,好像她招待的是幾個十分熟悉的常客,對他們的口味瞭如指掌。知縣看著婦人圓白的大臉,心中生出了許多的溫暖之情,恍惚感到這個婦人與高密縣那位賣狗肉的女人有著密切的關係。婦人抄起長柄大勺,攪動著鍋裡的牛雜碎,牛心牛肝牛腸牛肚牛肺在鍋裡翻騰起來,美好的氣味令知縣饞涎欲滴。一勺子牛雜碎倒進了知縣眼前的大碗,然後緊跟著來了一勺子清湯。婦人一探身,將半調羹胡椒粉倒進知縣碗裡。她低聲說:“多點胡椒驅驅風寒。”知縣感動地點了點頭,捏著調羹將碗裡的東西攪動了幾下,嘴巴就自動地湊近了那黑色的碗沿,啼溜一聲,吸進了一大口。宛如一隻滾燙的老鼠在他的口裡打滾,吐出來不雅,含在嘴裡怕燙,只好一咬牙嚥了下去。知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