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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春生和劉樸,一左一右,攙著知縣的胳膊把他架了起來,試試探探地往前走。

知縣感到不知雙腿在何處,只覺得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從腳底,直竄到頭頂。

他說:“夥計們,弄點草,點把火烤烤吧,這樣子,餘根本騎不了馬了。”

知縣坐在地上,搓著麻木的雙手,看著春生和劉樸正遵照著他的命令,在道路的兩邊弓著腰摟草。他們模糊的身影,在星光下起伏著,宛若兩隻正在築巢的巨獸。

黑暗中響著他們沉重的喘息和枯草被折斷的噼啪聲。一陣流星雨,濺落銀河中。在瞬間的輝煌裡,他看清了兩個親信青紫的臉和他們身後灰白色的莽蕩荒原。

從他們的臉他就猜到了自己的臉,寒冷讓狼狽代替了瀟灑。他突然想起了那頂象徵著身份和地位的官帽子,急忙下令:“春生,先別忙著摟草啦,我的帽子丟了。”

“等點上火,藉著火光好找。”春生說。

春生竟然敢違抗命令,並且公然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這不尋常的表現讓知縣感嘆不已。在這深夜的荒原裡,無論什麼樣子的準則,其實都是可以修正的。

他們把摟來的草,堆積在知縣的面前,越積越多,漸漸地成為一個小草垛。

知縣伸手摸摸被霜氣打潮的枯草,大聲問:“春生,你們有火種嗎?”

“壞了,沒有。”春生道。

“我的背囊裡有。”劉樸道。

知縣鬆了一口氣,說:“劉樸,你是個細心人!點火吧,餘已經凍僵了。”

劉樸從背囊裡摸出火鐮、火石和火絨,蹲在草堆前噼哧噼哧地打火,軟弱多角的火星子從火石和火鐮的摩擦處飛出來。火星落在枯草上,似乎窸窣有聲。每打一下火,劉樸就吹一次火絨。在他的吹噓之下,火絨漸漸地發了紅。他憋足了一口長氣,均勻綿密地吹,越吹越亮,終於,噗地一聲,燃起了一簇細小的火苗。

知縣的心情愉快極了。他盯著那火苗,暫時忘記了肉體的痛苦和精神的煩惱。劉樸把火種觸到乾草上,乾草很不情願地燃燒,火苗微弱,一副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劉樸把枯草舉起來,轉著圈子,慢慢的搖晃,火苗越燃越大,猛地就燃成了明亮的一團。

劉樸迅速地把手中的火把放在大堆的乾草下邊,白煙從草堆中升騰起來,一股苦苦的香氣擴散,令知縣心中充滿了感動。白煙越來越濃,似乎伸手就可抓住,終於轟然一聲,金黃的火苗子竄了出來。白煙隨即就淡了。耀眼的火轟轟地響著,照亮了一大片荒野。那三匹牲口,噴著響鼻,搖晃著尾巴,湊攏到火堆前。它們狹長的臉上,似乎綻開了笑容。它們的眼睛,水晶石一樣明亮。它們的頭,彷彿變大了許多,顯得很不真實。知縣看到了自己的帽子。它趴在一個草窩子裡,宛若一隻正在抱窩的黑母雞。他吩咐春生把帽子撿了回來。帽子上沾著泥土和草屑,帽頂上那個象徵著品級的水晶頂子歪到一邊,那兩根同樣象徵著品級的野雞翎子斷了一根。這很不吉利,他想。去它的吧,他轉念一想,如果剛才被馬拖死,還有什麼吉利不吉利!

他把帽子戴在頭上,不是為了尊嚴,而是為了禦寒。熾熱的火焰把他的前胸很快地烤熱了,後背卻冰涼似鐵。凍僵了的面板突遇高溫,又痛又癢。他將身體往後移動了一下,火勢依然逼人。他站起來,轉過身烘烤後背,但剛把後背烤熱,前胸又涼了。於是他又趕緊地轉過身烤前胸。就這樣轉來轉去地烤著,他的身體恢復了靈活。

腳脖子還是很痛,但顯然沒受重傷。他的心情更加地好起來。他看到那三匹牲口在火光中大口地掠著乾草,嚼鐵的嘩啦聲顯得格外地清脆。白馬的尾巴搖動著,宛如一大把散開了的銀絲線。火堆中間的火苗子,漸漸地矮下去,枯草在燃燒時發出的爆裂聲也漸漸地稀少、微弱了。火苗子往四下裡擴散,如同水往低處流動。火漸燒漸遠,速度很快,而且自從有了火之後,風也從平地裡生了出來。

火光中有毛茸茸的東西不時地跳躍起來,看樣子是野兔,或者是狐狸。還有一些鳥兒尖叫著躥到黑暗的天上去,也許是雲雀,也許是斑鳩。他們面前的火堆熄滅了,只餘下一堆暗紅的灰燼。但四周的野火已經燎原,場面十分壯觀。知縣的心中十分興奮,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光彩,高興地說:“這樣的景象,一輩子也難得見到一次啊,春生,劉樸,咱們不虛此行啊!”

他們跨上牲口,朝著萊州府的方向繼續前行。野火已經燒出去很遠,看上去宛如一道道明亮的潮湧;清冷的夜氣裡,瀰漫著火的芬芳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