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1部分

對命運的無奈接受,又是對命運的憤怒抗議。他彷彿說:既然命運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從今以後,就讓命運領著我這個瞎子走吧,只有作為一個瞎子,我才能跟從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為了考驗虔信的約伯,連連降災於他,毀掉了他的全部兒女、財產和他自己的健康。約伯雖然對此大惑不解,卻虔信如故,依然讚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隸的忍。

“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太簡單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總是被領著也被拖著,抗爭著但終於不得不屈服。

10

由於世事無常,命運莫測,梭倫便說:“無人生前能稱幸福。”這差不多是古希臘人的共同看法。儘管俄狄浦斯的厄運是極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視為人類普遍命運的象徵,讓歌隊唱道:“誰的幸福不是表面現象,一會兒就消滅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運警告我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

確實,當我們回顧往事尋找幸福時,至多隻能找到一些斷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沒有結尾。它沒法有結尾。“運氣是鏡子,照得最明亮時便碎了。”不碎又怎麼樣?它會陳舊,暗淡,使人厭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結尾或是悲慘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說家刪去了。

人死後就能稱幸福了嗎?針對梭倫的說法,亞里士多德合乎邏輯地推論:對於死者來說,世俗意義上的命運仍是多變的,於是他將隨著子孫的興衰榮辱時而幸福,時而不幸了。蓋棺也不能論定。

為了證明幸福的存在,哲學家們便重新定義幸福。語言是哲學家的魔杖,它能化有為無,也能無中生有。但是,此時此刻,所有這些討論未免太複雜了。

第八章尋常的苦難(札記之三)(3)

一個苦難中的女人對於幸福的理解十分簡單:“現在我看別人,覺得誰都那麼幸福。”別人的孩子活著,我的孩子卻要死,幸福與不幸的界限涇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個小手術,麻醉劑使我暫時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極難受卻不能排出。這時候,當我聽到身旁有人暢快地嘩嘩排尿時,我確實覺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麼,世上還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們業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價值。在病人眼裡,健康是福。在受難者眼裡,平安是福。可是,在我們尚未失去它們時,我們卻並不引以為幸福。人心固重難而輕易,舍近而求遠,所以幸福是難的。

11

一個孩子患了絕症,她的父母曾經為此哭得死去活來。可是,此刻,她的母親眼睛盯著電視機,被一出喜劇小品逗得笑出了聲。孩子聽見媽媽笑,也笑了。她的父親坐在桌旁,一支菸,一杯茶,讀一本買了很久尚未開讀的書,享受著午後的寧靜。

我心裡突然一驚。我為人們包括我自己對於苦難的冷漠感到震驚。

我的女兒不久於人世了。隨後,無需太久,她的父母也會死去。歲月流逝,世代更替,總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災的小家庭將在世上消失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事情就這麼簡單。我為事情這麼簡單感到震驚。

當我感到震驚時,我是抽身出來,做了一個旁觀者。對於人生的苦難,也是旁觀者清。只要痛苦有間隙,而最後的結局尚未臨頭,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傷。倒是在旁觀者眼裡,苦難永遠直接呈現,一眼望到了頭。

在一剎那間,我用旁觀者的眼光異乎尋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難,於是感到震驚。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樣?這種清醒除了絕望還能帶來什麼?那麼,冷漠豈非生命本能的一種自衛?

對於一切悲慘的事情,包括我們自己的死,我們始終是又適應又不適應,有時悲觀有時達觀,時而清醒時而麻木,直到最後都是如此。說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適應力是驚人的,幾乎能夠在任何境遇中活著,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適應的。到死時,不適應也適應了,不適應也無可奈何了,不適應也死了。

正是這一點使我感到分外震驚。

12

一個過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會感到荒謬。荒謬是清醒的人的感覺。這個失去了目的的過程長久延續下去,人就會疲乏,麻木,而荒謬感也就被無聊感取代了,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現出來。

然而,什麼是無聊感呢?它豈不就是打著磕睡的荒謬感?

表面上一切正常,僅僅是表面上。

我們不可能持之以恆地為一個預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