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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洪水的滅頂之災時,當龐貝城居民被維蘇威火山的岩漿吞沒時,他們能有什麼慰藉呢?地震,海嘯,車禍,空難,瘟疫,絕症……大自然的惡勢力輕而易舉地把我們或我們的親人毀滅。我們面對的是沒有靈魂的敵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優越自慰,卻愈發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沒有上帝來拯救我們,因為這災難正是上帝親手降下。我們憤怒,但無處洩憤。我們冤屈,但永無伸冤之日。我們反抗,但我們的反抗孤立無助,註定失敗。

然而我們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許,沒有浪漫氣息的悲劇是我們最本質的悲劇,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氣是我們最真實的勇氣。在無可告慰的絕望中,我們咬牙挺住。我們挺立在那裡,沒有觀眾,沒有證人,也沒有期待,沒有援軍。我們不倒下,僅僅是因為我們不肯讓自己倒下。我們以此維護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後的尊嚴——人在大自然(=神=虛無)面前的尊嚴。

第八章尋常的苦難(札記之三)(2)

6

我們總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會如此,生活將照常進行下去。

然而,事實上遲早會有意外事件發生,打斷我們業已習慣的生活,總有一天我們的列車會突然翻出軌道。

冥冥中彷彿有一支神筆,早已畫好了我們每個人的命運的地圖,只有極少數人掌握或自以為掌握破讀這地圖的密碼。

我不屬於預感敏銳的先知之列,但審慎使我對命運始終懷著一種不信任,何曾料到命運比我能夠想象的更其詭譎。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輕易相信明天。“天有不測風雲”——不測風雲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禍福”——旦夕禍福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任何人不可心存僥倖,把自己獨獨看做例外。我仍然讀不懂我的命運的地圖,但是,即使明天我的日內瓦沉入海底,我的維也納毀於火山,我也不會驚慌失色了。

7

身處一種曠日持久的災難之中,為了同這災難拉開一個心理距離,可以有種種辦法。樂觀者會盡量“朝前看”,把眼光投向雨過天晴的未來,看到災難的暫時性,從而懷抱一種希望。悲觀者會盡量居高臨下地“俯視”災難,把它放在人生虛無的大背景下來看,看破人間禍福的無謂,從而產生一種超脫的心境。倘若我們既非樂觀的詩人,亦非悲觀的哲人,而只是得過且過的普通人,我們仍然可以甚至必然有意無意地掉頭不看眼前的災難,儘量把注意力放在生活中尚存的別的歡樂上,哪怕是些極瑣屑的歡樂,只要我們還活著,這類歡樂是任何災難都不能把它們徹底消滅掉的。所有這些辦法,實質上都是逃避,而逃避常常是必要的。

如果我們驕傲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麼辦呢?

剩下的唯一辦法是忍。

我們終於發現,忍受不可忍受的災難是人類的命運。接著我們又發現,只要咬牙忍受,世上並無不可忍受的災難。

8

古人曾雲:忍為眾妙之門。事實上,對於人生種種不可躲避的災禍和不可改變的苦難,除了忍,別無他法。忍也不是什麼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罷了。不忍又能怎樣?所謂超脫,不過是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從而較能夠忍,並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徹的哲學解說都改變不了任何一個確鑿的災難事實。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並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無論怎麼看透,身受時還是得忍。

當然,也有忍不了的時候,結果是肉體的崩潰——死亡,精神的崩潰——瘋狂,最糟則是人格的崩潰——從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毀於災難,就只能忍。忍是一種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種自尊。以從容平靜的態度忍受人生最悲慘的厄運,這是處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9

命運是一個沉重的詞,幸運兒是不會想到命運的,唯有身陷苦難時,我們心中才會奏響起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

命運所提示的苦難常具三個特徵:不可思議,令人感到神秘而又荒謬;不可違抗,如同出於神的意志;不可輕視,擁有震撼乃至摧折人生根基的力量。

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可改變的只是對命運的態度。一則古斯拉夫祈禱文如此說:“主啊,請賜我力量去改變可以改變的事物,請賜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變的事物。”面對命運,忍似乎是唯一法門。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隸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殺父娶母的可怕命運,但終未能逃脫,於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這個舉動既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