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絕。急得采卿走頭無路,家裡坐不住,便常到沈月卿家避債。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歲,從十四歲上,採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叫別人。纏頭之費,雖然不多,卻是節節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積算起來,也不為少了。前兩年月卿向鴇母贖身時,採卿曾經幫了點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這回看見採卿這般狼狽,便千方百計,代採卿湊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首飾,盡情變賣了,也湊了一千元,一齊給與採卿,打點債務。這種風聲,被別個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謠言來,說他兩人是恩相好。採卿覙縷述了一遍,我不覺抬頭望了月卿一眼,說道:“不圖風塵中有此人,我們不可不賞一大杯!”正待舉杯要吃,小云猛然說道:“對不住你!你化了錢請我,卻倒裝了我的體面。”我舉眼看時,只見小云背後,珠圍翠繞的,坐了七八個人。內中只有一個黃銀寶是認得的,卻是滿面怒容,冷笑對我道:“費你老爺的心!”我聽了小云的話,已是不懂,又聽了這麼一句,更是茫然,便問怎麼講。小云道:“無端的在這裡吃寡醋,說這一席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卻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目,你說奇不奇。”我不禁笑了一笑道:“這個本來不算奇,律重主謀,怪了你也不錯。”那黃銀寶不懂得“律重主謀”之說,只聽得我說怪得不錯,便自以為料著了,沒好氣起身去了。小云道:“索性虛題實做一回。”便對月卿道:“叫他們再預備一席,我請客!”我道:“時候太晚了,留著明天吃罷。”小云道:“你明天動身,我給你餞行;二則也給採翁解解悶。今夜四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不希奇的。”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管德泉道:“我也不敢陪了,時候已經一下鍾了。”小云道:“只要你二位走得脫!”說著,便催著草草終席。我和德泉要走,卻被小云苦苦拉著,只得依他。小云又去寫局票,問我叫那一個。我道:“去年六月間,唐玉生代我叫過一個,我卻連名字也忘了,並且那一個局錢還沒有開發他呢。”德泉道:“早代你開發了,那是西公和沈月英。”小云道:“月英過了年後,就嫁了人了。”我道:“那可沒有了。”小云道:“我再給你代一個。”我一定不肯,小云也就罷了,仍叫了月卿。大家坐席。此時人人都飽的要漲了,一樣一樣的菜拿上來,只擺了一擺,便撤了下去,就和上供的一般,誰還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還好,都吃兩片梨子、蘋果之類下酒。
我偶然想起小云說月卿作得好詩的話,便問月卿要詩看。月卿道:“這是趙老爺說的笑話,我何嘗會作詩。”小云聽說,便起身走向梳妝檯的抽屜裡,一陣亂翻,卻翻不出來。採卿對月卿道:“就拿出來看看何妨。”月卿才親自起身,在衣櫥裡取出薄薄的一個本子來,遞給採卿;採卿轉遞給我。我接在手裡,翻開一看,寫的小楷雖不算好,卻還端正。內中有批的,有改的,有圈點的。我道:“這是誰改過的?”月卿介面道:“柳老爺改的;便是我謅兩句,也是柳老爺教的。”我對採卿道:“原來你二位是師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採卿道:“說著也奇!我初識他時,才十四歲。我見他生得很聰明,偶爾教他識幾個字,他認了,便都記得;便買了一部《唐詩》教教他,近來兩年,居然被他學會了。我想女子學作詩,本是性之所近,蘇、常一帶的妓女,學作詩更應該容易些。”我道:“這句話很奇,倒要請教是怎麼講?”採卿道:“他們從小學唱那小調,本來就是七字句的有韻之文;並且那小調之中,有一種馬如飛撰的叫做‘馬調’,詞句之中,很有些雅馴的。他們從小就輸進了好些詩料在肚子裡,豈不是學起來更容易麼。”我點頭道:“這也是一理。”因再翻那詩本,揀一首濃圈密點的一看,題目是《無題》,詩是:自憐生就好豐裁,疑是雲英謫降來。弄巧試調鸚鵡舌,學愁初孕杜鵑胎。銅琶鐵板聲聲恨,剩馥殘膏字字哀。知否有人樓下過,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夢釀愁天,何必能痴始可憐!楊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勝煙。從知眼底花皆幻,聞說江南月未圓。人靜漏殘燈慘綠,碧紗窗外一聲鵑。
我看了,不覺暗暗驚奇。古來才妓之說,我一向疑為後人附會,不圖我今日親眼看見了。據這兩首詩,雖未必便可稱才,然而在閨秀之中,已經不可多得,何況在北里呢。因對採卿道:“這是極力要煉字煉句的,真難為他!”月卿介面道:“這都是柳老爺改過才謄正的。”採卿道:“這裡面有兩首《野花》詩,我始終未改一字,請你批評批評。”說罷,取過本子去,翻給我看。只見那詩是:蓬門莫笑託根低,不共楊花逐馬蹄。混跡自憐依曠野,添妝未許入深閨。榮枯有命勞噓植,聞達無心謝品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