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爺是初交,趙老爺,何必呢。”小云又對我道:“你不知道這位月卿,是一個又豪俠,又多情的人,並且作得好詩。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底細,還不知要怎樣傾倒呢。”月卿道:“趙老爺不要謬獎,令人慚愧!”我問小云道:“你要吃酒,還不趕緊請客?況且時候不早了。”小云道:“時候倒不要緊,上海本是個不夜天,何況今夜。客倒是不必請了,大眾都有應酬,難請得很,就請了柳採卿過來罷。”說著,又對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請一聲罷,難道還要寫請客票麼。”月卿便走到後房去,一會兒,同著柳採卿過來。只見那採卿,生得一張紫色胖臉兒,唇上疏疏的兩撇八字黑鬚;身裁是痴肥笨重,步履蹣跚;身穿著一件大團花二藍線縐皮袍,天青緞灰鼠馬褂。當下各人一一相見,透過姓名;小云道過違教,方才坐下,外場早已把席面擺好,小云忙著要寫局票。採卿不叫外局,只寫了本堂沈月卿。小云道:“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了。”我道:“人少點,清談也很好;並且你同採翁兩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說月卿豪俠多情,何妨趁此清談,把那豪俠多情之處告訴我呢。”小云道:“你要我告訴你也容易,不過你要把今日這一席,賞賞他那豪俠多情之處才好呢。”我一想,我前回買他那個小火輪船時,曾經擾過他一頓,今夜又是他請的,我何妨藉此作為還席呢。因說道:“就是我的,也沒甚要緊。”小云大喜,便亂七八糟,自己寫了多少局票,嘴裡亂叫起手巾。於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過一陣,便自坐向後面唱曲。我便急要請問這沈月卿豪俠多情的梗概。小云猛然指了採卿一下道:“你看採翁這副尊範,可是能取悅婦人的麼?”我被他突然這一問,倒稜住了,不懂是甚麼意思。小云又道:“外間的人,傳說月卿和採卿是恩相好。”我道:“甚麼叫做‘恩相好’?”小云笑道:“這是上海的一句俗話,就是要好得很的意思。”我道:“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小云道:“不是這等說。凡做妓女的,看上了一個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於不顧,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這客人長得體面,合了北邊一句話,叫做‘小白臉兒’,才夠得上呢。你看採翁這副尊範,象這等人不象?”我道:“然則這句話從何而來的呢?”小云道:“說來話長。你要知底細,只問採翁便知。”柳採卿這個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問,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
原來採卿是一個江蘇候補府經歷,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館就在城內。生下兩個兒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歲,還在家裡讀書,資質向來魯鈍,看著是不能靠八股獵科名的了;採卿有心叫他去學生意,卻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館隔壁一個姓方的,帶了一個人來相見,說是姓齊,名明如,向做洋貨生意,專和外國人交易。此刻有一個外國人,要在上海開一家洋行,要請一個買辦;這買辦只要先墊出五千銀子,不懂外國話也使得。因聽姓方的說起,說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來推薦。採卿聽了一想,向來做買辦,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個僥倖之心。當下便對那齊明如說:“等商量定了,過一天給回信。”於是就出來和朋友商量,也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採卿終是發財心勝,聽了那說不好的,以為人家妒忌;聽了那說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請齊明如吃了一回酒,準定先墊五千銀子,叫兒子清臣去做買辦。又叫明如帶了清臣去見過外國人,問答的說話,都是由明如做通事。過了幾天,便訂了一張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國人都簽了字,齊明如做見證,也簽了字。採卿先自己拼湊了些,又向朋友處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飾拿去兌了,方才湊足五千銀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華洋行。開了不彀三個月,五千銀子被外國人支完了不算,另外還虧空了三千多;那外國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他往別處去了,還是藏起來。這才著了忙,四面八方去尋起來,哪裡有個影子?便是齊明如也不見了。虧空的款子,人家又來催逼,只得倒閉了。往英國領事處去告那外國人,英領事在冊籍上一查,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更是著忙,託了人各處一查,總查不著,這才知道他是一個沒有領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國的,還不知他是外國人不是。於是只得到會審公堂去告齊明如。誰知齊明如是一個做外國衣服的成衣匠,本是個光蛋,官向他追問外國人的來歷,他只供說是因來買衣服認得,並且不知他的來歷。官便判他一個串騙,押著他追款。俗語說得好:“不怕兇,只怕窮。”他光蛋般一個人,任憑你押著,粃糠哪裡榨得出油來!此刻這件事已拖了三四個月,還未了結,討債的卻是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