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面板組織一一修補,或是從一張已經被損害得面目全非的臉上,一點點恢復該有的五官。
他從事的崗位其實沒有旁人設想的那麼與美相伴,相反,由於人類對美貌的追逐,整形外科醫生往往會直接面對很多別的外科醫生面對不到的人性中醜陋的虛榮、自私、淺薄和無知、暴力和兇殘。
我親眼目睹過一起家暴慘案的受害者,那個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割去鼻子,挖掉一隻眼睛,臉頰塌陷,身上多處燒傷和其他銳器造成的傷害。
因為患者太過虛弱,手術中心跳一度停止,我被叫去與他一同協作,看到他如何一點點移植面板,重建臉頰骨和呼吸系統,術後又多次試驗,為那個女人安裝了一個近乎完美的鼻子模型和眼球。
那個女人很窮,當時我們全院都為她捐了款,但我知道這些人道主義援助中並不包括給這個女人裝假鼻子和假眼球,人們只是需要確保她康復就好,這個康復的概念,並不包括重建這個女人的容貌和給予她重獲一張正常人的臉背後應有的尊嚴。
只有傅一睿想到了,他不動聲色地做了這一切。
傅醫生從來不是天使,他整天板著臉,可他明白一張臉的尊嚴。
冷靜而自律的傅醫生彷彿自成一個嚴密的系統,其私人生活無法窺測,以至於當了他這麼多年老友,我忽然想起一件嚴重的事,我發現都好幾年了,還從未在傅一睿身邊看到一個稱之為固定伴侶的女士。
想當初我離開美國的時候也曾聽說他有過女朋友,但他一回國這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他忽然說出幾句這麼感性的話,我才發現:
傅一睿單身的時間似乎有點太久了。
想來,傅一睿對戀愛有遠比我成熟的觀念,他注意到喜歡一個人,是喜歡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喜歡自己幻想的投射物件。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按照你的喜好而塑造的,不管你愛上誰,都是一個與你相異的個體,出身不同的家庭環境,受過不同的教育,可能還有跟你截然迥異的生活習俗,那個人,有令你瘋狂的魅力,就有令你厭惡的缺憾。
只是人總是要成長到一定年紀,才能夠坦然接受這種缺憾,才能夠明白對方並沒有因為你愛他頭頂光環,他只是一個跟你一樣的普通人。
我到了孟冬死了之後才慢慢明白,其實他從來就跳脫任性,他有藝術家的激情,卻也有那一類人不可避免的幼稚和衝動。攝影師孟冬,也許永遠需要新鮮的女人和新鮮的愛情,他會移情別戀幾乎是不用奇怪的事。
那麼,為什麼他能跟我維持了十來年的戀愛關係呢?
他跟我在一起,也許是互相需要,我們再也找不到世界上第二個人如我們這樣相互熟悉和相互信賴,我們有過一樣孤獨而漫長的成長歲月。他因為早慧,我因為孤僻,我們都很難交到朋友,在我們還學不會如何去應付孤獨的時候,兩個人靠在一起永遠比一個人更容易捱。
我們很早就一塊試過接吻,互相觸控對方的身體,我們在一塊看佈列松的畫冊,分享老海頓的唱片,我們在那樣的天真歲月中成為對方真正意義上的唯一,像秘密戰壕中的戰友,能交付性命,能不相互背叛。
我們比兄弟姐妹還親密無間,比戀人還相互依存,就像長在一塊的兩棵植物,緊緊纏繞,互相分享陽光雨露,互相抵擋暴雨風霜。
在我的記憶中還有這麼一個片段:曾經我們有過一個秘密基地,在小時候,宿舍樓樓梯間裡有不被使用的小儲藏室,我們門鎖撬開,裡面收拾乾淨,鋪上草蓆,有時候還拿易拉罐的鐵皮罐插兩朵野花。在這間儲藏室裡,我跟孟冬一起吃從孟阿姨的碗櫃裡偷來的肉乾,喝一種味道很苦的茶,捧著書,一人一個耳機聽老式的愛華隨身聽裡海頓的磁帶,我們就這樣度過了無數的週末下午。
有一天,大概是我小學三年級,我也交到一個朋友。那女孩帶我去她家偷看她父親珍藏的武俠小說,我沒有同樣的秘密交換,於是就帶她參觀了我跟孟冬的秘密基地。
我至今還記得那件事,清清楚楚,猶如昨天發生過的一樣。我帶著那個女孩只是開啟了儲藏室的門,剛剛邁進去就被放學回來的孟冬發現,他大力地拽著那個女孩的胳膊將她拖出來,然後,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孩子的孟冬衝我漲紅了臉狂怒地大叫:“你怎麼敢帶別人來這裡?你這個叛徒,叛徒!”
叛徒這個詞在我們孩童的心目中是個很惡毒的形容詞。它意味著人格低下,品德玷汙,我從來沒想過孟冬會這麼罵我,我跟那個女孩都被他嚇得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