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上挪動一下身子,彷彿剛從一場集體一起做的大夢中醒來。講壇後面,唱詩班不停地揮動著扇子。迪爾西悄沒聲他說了一句:“快別吵了。他們肯定馬上就要唱歌了。”
這時候,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弟兄們。”
牧師沒有動彈。他的胳膊仍然橫擱在桌子上,當這個宏亮的聲音的回聲在四壁之間逐漸消失時,他仍然保持著這樣的姿勢。這聲音與他方才的聲音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別,它象一隻中音喇叭,悲哀、沉鬱,深深地嵌進他們的心裡,當愈來愈輕的口音終於消逝後,這聲音還在他們的心裡迴盪。
“弟兄們,姐妹們,”這聲音又響起來了。牧師抽回手臂,開始在講經桌前走來走去,雙手反剪在背後,益發顯得瘦小了,他身子低傴,象是個長期與這殘酷的土地苦苦搏鬥而被拴住在土地上的人。“我把羔羊①鮮血的事蹟銘記在心!”他在扭成絞花形的彩紙和聖誕紙鐘下面踏著重重的步子走來走去,低傴著身於,雙手倒扣在背後。他很象一塊被自己連續不斷的聲浪衝擊得磨去了稜角的小石頭。他也很象是在用肉身喂自己的聲音,這聲音象個魔女似的猙狩地咬齧著他的內心。會眾們彷彿親眼見到那聲音在吞噬他,到後來他消失了,他們也消失了,甚至連他的聲音也化為子虛烏有,只剩下他們的心在相互交談,用的是吟唱的節奏,無需藉助活語,因此,當他終於又靠在講經桌上喘口氣時,他那張猴臉往上仰著,他的整個身姿很象十字架上那個聖潔、受苦的形象,脫去了原本的卑微猥瑣的氣質,好象那是一件完全無足輕重的事,這時,會眾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發出了一陣呻吟,此外,還有一個婦女用尖細的聲音喊了一句:“是的,耶穌!”
隨著時光在頭頂上疾馳,那些昏暗的窗子明亮了一陣之後又退回到陰森森的昏暗裡去。外面路上有一輛汽車駛過,在沙地上費勁地掙扎著前進,聲音逐漸消失。迪爾西背脊挺得筆直地坐著,一隻手按在班的膝蓋上。兩顆淚珠順著凹陷的臉頰往下流,在犧牲、克已和時光所造成的千百個反光的皺摺裡進進出。
“弟兄們,”牧師用嘶啞的耳語說道,身體一動不動。
①《聖經·新約》中把耶穌稱為“上帝的羔羊”;並認為可用”羊羊的血”把人的罪惡滌洗乾淨。
“是的,耶穌。”那個女人的聲音喊道,不過已經壓低一些了。
“弟兄們,姐妹們!”牧師的嗓子又響了起來,這回用的是中音喇叭的聲音,他把手臂從講臺上挪開,站得筆直,舉起了雙手。“我把羔羊鮮血的事蹟銘記在心!”會眾沒有注意他的口音與語調是從什麼時候變成黑人的,不過,他的聲音把他們攝住了,他們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輕輕地搖晃起來。
“漫長。寒冷的歲月……哦,我告訴你們,弟兄們,漫長、寒冷的歲月……我見到了光明,我見到了神諭,可憐的罪人啊!它們穿過了埃及,那一輛輛搖搖晃晃的馬車;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一代又一代。以前的富人,而今安在,弟兄們啊?過去的窮人,而今又安在,姐妹們啊?哦,我告訴你們,漫長。寒冷的歲月流逝了,如果你們沒有救命的牛乳和甘露,那將如何呢!”
“是的,耶穌!”
“我告訴你們,弟兄們,我也要告訴你們,姐妹們,這樣的一天總會來臨的。可憐的罪人說:讓我躺在主的身邊吧,讓我放下我沉重的負擔吧。到那時,耶穌又會怎麼說呢?弟兄們啊?姐妹們啊?你們把羔羊鮮血的事蹟銘記在心了嗎?因為我並不想使天堂承受過重的負擔!”
他在外套裡摸了半天,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會眾異口同聲地發出了一片低沉的呻吟:“(口母)……:”那個女人又在叫了:“是的,耶穌啊!耶穌!”
“弟兄們!你們看看坐在那兒的那些小孩子。耶穌有一度也是這副模樣的。他的媽咪經受了榮耀與痛苦。也許,有時候,在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她抱著耶穌,天使們唱著歌催他入眠;也許她朝外面張望,看見羅馬的巡警在門前經過。”他一面擦臉,一面踩著重重的步子走來走去。“聽我說,弟兄們!我看見了那一天。瑪麗亞坐在門口,膝頭上躺著耶穌,小時候的耶穌。就跟坐在那邊的小孩子一樣,是小時候的耶穌。我聽見天使們歌唱和平,歌唱榮耀;我看見閨上了的眼睛,看見瑪麗亞跳起身來,看見那兵士的臉,他在說:我們要系人!我們要殺人!我們要殺死你的小耶穌!我聽見了這可憐的媽咪的哭泣聲和哀訴聲,因為她得不到主的拯救,主的神諭!”
“(口母)…!耶穌啊!小耶穌啊!”這時,另一個聲音尖厲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