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麼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時,他說《禮經》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聖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汩滅了麼!’這樣說了,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裡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活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一回。兒子見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你想這種規矩怎麼能受?後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我道:“這個脾氣,虧乾孃有本事勸得過來。”老太太道:“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裡是承歡呢?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矩,雖斑衣而不能戲,那隻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裡的菩薩了麼?‘“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怎麼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矩磨滅盡了麼?何況我們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麼!“姐姐道:”乾孃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象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的呢。“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
姐姐道:“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講究在裡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我看來,媳婦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裡還講甚麼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瞭理,這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我笑道:“姐姐的婆婆,有報仇沒有?”姐姐道:“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裡來,見了乾孃,恰是一對。自從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並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婦,年紀又輕,怎麼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麼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哪裡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裡肯放他常回孃家,還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裡,做一個出氣的傢伙麼!”我道:“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姐姐道:“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麼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網打盡!”
說到這裡,繼之的家人來回說:“關上的多師爺又來了,在客堂裡坐著。”我取表一看,已經亥正了。暗想何以此刻才來,一面對姐姐道:“這個你明日問大哥去,不是我要一網打盡的。”說著出來,會了子明,讓到書房裡坐。子明道:“還沒睡麼?”我道:“早呢。你在哪裡吃的晚飯?”子明道:“飯是在莊上吃的。倒是弄擰了一筆帳,算到此刻還沒有鬧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總冊子。”我道:“何必那麼早呢?”子明道:“還有別的事呢。”我道:“那麼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子明道:“你請便罷。我有個毛病,有了事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