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傍晚,日落之後,目蓮才帶著滿身風塵,出現在葉十八面前。她看來一臉憔悴。“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是會變得特別忙。真是對不起,怠慢了您,白先生。”目蓮客氣地寒暄著。
葉十八單膝屈起,隨意地靠著走廊柱上坐下,默默聽著。她隻字不提帶路送他出城的事。
“布農祭快到了,大家都很有幹勁。今天總算把祭臺搭建起來了,神轎經過的路線也選 好了……”
這個城真的是倍受神明幸惠的地方?他對她的話不置可否,隨口問道:“當聖女一定很辛苦吧?”
目蓮正在為他烹茶,聞言一怔。
“雖然擺脫了命運的束縛,但是也失去了更重要的東西。”
“……”她目光一閃。
“終究不過是侍奉神佛的卑微俗物……捨棄了自己的願望去守護眾生,自己卻從來沒有享受過世俗的情意……是這樣的吧?”
“什麼……”她怔怔看著葉十八。沒有戴魚尾帽,周身素白,扎著兩根長辮,眼睛睜得大大的,面容無邪。
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天真孩子……葉十八心裡一動,突然傾身過來,用力地揉了揉她的頭髮,說:“開始的時候,一定很難過吧。”
目蓮急忙垂下眼簾,目光躲閃,有些心慌地繼續手上的動作。點濃茶,添後炭,再點薄茶。隨著手臂移動,她腕下的袖子也隨著輕輕晃悠,如淡薄的綿軟的雲。讓人幾乎想伸手去拽住那雲一樣柔軟輕薄的東西。
這時她問:“白先生一直用劉海蓋住的那隻眼睛,是怎麼了?”
“瞎了。”他並沒有太多避諱。
“誒?”目蓮一怔。
又問:“天生就看不見嗎?”
“不是。”少年淡淡搖首。“小時候被人刺傷的。”
“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嗎?”她關切地問。
這一句突然觸動了葉十八心底埋葬多年的傷痕。見他沉默,目蓮猜到他是無意深談了。
風撥動少年的劉海,露出被遮掩的飽滿額頭,和清俊秀美的面龐。
左目緊閉,無法睜開。
蒼白的眼瞼上,赫然是一朵靡麗的葉子。象徵著“魘”體質的胎印,與右眼淡綠色的眼瞳相互襯托著,是十分鮮豔的紅。
魘師不僅退治妖怪,連他們自己本身的存在,也是定位模糊的。與妖怪訂立契約被寄生之後,他們的身體裡既流著人類血液,又擁有妖怪血液,互相併不排斥,而是很和諧地共存於一體。正因為這樣,妖怪非常喜歡親近這種“半妖半人”體質的人類,認為他是神的替身,十分樂意與其訂下契約,守護此人。
然而,大部分知曉這種情況的人類,通常將魘師視為“禁忌的存在”。天生擁有“魘”體質的孩子往往一生下來,要麼被恐慌的人類父母遺棄在荒野,要麼被當成妖怪之子獻祭……
回想起往事,葉十八有些出神。
緩過神來,聽到目蓮在問:“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大概是……十歲那年吧。”這個問題他沒有拒絕回答。
反問:“你多少歲了,目蓮?”
“十歲。”她沉默了下,回答時臉上突然浮起與年齡不符的哀慼:“對不起,白先生。” 目蓮不知何時走到他面前,一根冰涼的食指點在他的左眼皮上。
葉十八清明的眼中倒映著女童的臉。
庭額飽滿,態生笑靨,面容十分端莊。尤其是豐潤的紅唇下瓣中央,有一道微微凹陷的痕跡,頗得幾分水月觀音的玲瓏慈悲相。可惜目蓮此刻做的,卻不是善事。在葉十八反映過來之前,他的意識在一瞬間被吸入到黑暗之中。
於是,觸碰到了他的傷痛。
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
圍攻綠眸男童的愚昧村民叫器著,人群之中還有他那同樣恐慌表情的父親,掩面哭泣的母親……
因為這雙總是看見奇怪東西的眼睛,跟他們都不一樣的瞳色……他們手裡舉著荊棘上的尖刺,一齊撲上來要刺害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遇到千歲的姐姐——那個跟千歲一樣名字的女人,如果不是她救了他,給了他新的名字,全新的生活,重新開始……
——請帶我走吧!
刺目的血跡蜿蜒在失望憤怒的男童左臉。
救了他一命的魘師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髮,沉靜的眼神裡有同樣的悲傷。最後她還是被說服了。因為他實在是無處可去。
——十八⑦。葉十八。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