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熟客而天氣又熱得厲害,所以都寬了長衫,科頭葛衣,露坐聚飲。主人由時局閒閒說起,談到三吳的人才;潘曾瑩很快地一轉,話鋒及於蘇州府的功名富貴。
“實在說,先公狀元宰相,是本朝蘇州極盛之時。彭文敬為其後勁,當年在軍機,亦頗有赫赫之名。文敬下世,至今不過十五年,蘇州人可真是太寂寞了!你看,”他指著龐、殷二人說,“就靠你們兩位撐蘇州人的面子了!”
“什麼面子?且不說入閣拜相,蘇州人做京官,還巴結不上一個尚書;做外官,哪一省的督撫是蘇州人?”殷兆鏞說,“倒是伯寅,有南書房的差使,總算‘內廷行走’還有人,這才是替蘇州人掙回一點面子。”
“我在想,蘇州的文運與仕途的得意,關乎時世盛衰。盛世的狀元、宰相,常出在蘇州;自從長毛造反,一成氣候,天下大亂,蘇州人就倒黴了!如今,”殷兆鏞很起勁地說:“東南底定,將逢盛世,果然狀元又出在蘇州!這不是信而有徵的事嗎?”
“著啊,”潘曾瑩很興奮地介面,“正因為如此,我們非保全洪文卿不可!”
就這一句話,洪鈞成了蘇州人的希望之所寄。於是敬陪末座的吳大澄說道:“文卿也很煩惱。”
“慢點!”龐鍾璐忽然插進來說,“洪文卿不是由會館搬到北半截衚衕了?近在咫尺,怎麼今天不約他來?”
“怕他不便說話。”潘曾瑩說,“也怕有他在座,我們不便說話,所以沒有約他。”
“喔,那麼伯寅呢?”
“他另有不能不赴的約。”
“嗯,嗯!”殷兆鏞看著吳大澄問:“文卿自己是怎麼個意思?”
“這很難說。不過,我想文卿不是不識大體,不顧大局的人。”
於是漸漸專注於正題,一面飲啖,一面聽吳大澄細說前因後果。賓主之間,對於洪鈞絕不能做這件娶藹如為妻的驚世駭俗之事,態度是一致的,但如何打消其事,卻有不同的意見。
有人說:既然是洪鈞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就應該由洪鈞自己來料理。然而馬上有人質疑:洪鈞如何能夠料理得開這場麻煩?或者,洪鈞根本不以此事為麻煩,要堅守他對藹如的承諾,又如之奈何?
“果然如此,是他自作孽!”殷兆鏞說:“我們當然要勸他,但是不可以瞞他。否則,做對了他沒話說;萬一別生枝節,事情壓不下去,鬧了開來,他反而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是我自己的事,我當然知道怎麼做才妥當。大家越俎代庖,弄成這個樣子,其誰之過?大家請想,哪一位擔得起這份責任?”
這一問,問在要害上。潘曾綬首先覺得犯不著做此傻事,便向他老兄說道:“我看,還是得告訴洪文卿。”
潘曾瑩還在沉吟,龐鍾璐已表示附議,“告訴本主是正辦;照正辦而辦不通,可以無憾。”他說:“瞞著他辦,是走偏鋒的辦法。倘或吃力不討好,不但受本主的埋怨,而且亦不容於公議,說我們霸道、多事。那時有口難辯,落個灰頭上臉,豈非笑話?”
這期於無憾的一種看法,說服了潘曾綬,“那麼,”他問,“是此刻就請洪文卿來呢?還是託清卿跟他去談?”
照常情來說,應該是吳大澄私下跟洪鈞去談,婉轉勸喻,比較理想。但吳大澄怕辯不過洪鈞,覺得利用同鄉大老,施以壓力,就不怕洪鈞不就範。因而很快地介面:“事不宜遲,就此刻把洪文卿去請來;看他有何難處,大家幫著他出出主意。”
座客都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於是吳大澄即席寫了一張便條,說有“要事奉聞,即請命駕”;派潘家的聽差,套著車去專迎洪鈞。
※ ※ ※洪鈞一到就覺得氣氛異樣,心裡當然也意會到多半是談藹如的事,不由得便有怯意,因而寒暄談吐,都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了。
這是件很尷尬的事,誰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問他。當然,如果僅是潘家二老,就沒有什麼不好說的。吳大澄為了開啟僵局,用眼色徵得了主人的同意,將洪鈞悄悄拉了一把;兩人挪開座椅,促膝對面,避客交談。
“馬地保來了!”
就這一句話,洪鈞便變色了,“人在哪裡?”他問。
“說來話長。先告訴你最要緊的一句話,他帶來一封李藹如的信,還有四樣文玩。信,我們已經拿到手了。”吳大澄停了一下又說:“潘家二老作主拆開來看了,裡面是一句詩:”天涯海角同榮謝‘。文卿,這是怎麼回事?“
洪鈞瞠目不知所對,心裡空落落地,只是反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