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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屬虎的。夫人有回戲曰:你要是想起個齋號,就叫“有嘯堂”吧。我閉目沉吟,直道好個“嘯”字,正是我的脾氣!

我更願意去的地方是家裡的茶廳或露臺。茶廳在二樓,置有兩張椅子,一方矮几。南宮帽椅,仿明的假古董,不甚值錢,只是自己喜歡。我同夫人總好坐在這裡喝茶,說些同家務無關的話。我本是嗜茶如命的,只因近年受失眠之困,茶喝得節制些了。夫人卻是寧可三朝不食,無可一日少茶。我倆便不避酸腐,湊得一聯,懸於壁上:煮茶清談,聽雨高臥。我有個壞毛病:大白天且下大雨,酣睡終日。這茶廳卻又是我看書寫作的好地方。尤其是夏日,清風穿堂,涼生兩腋;盤腿而坐,氣定神閒,或胡亂翻書,或敲鍵如飛。

倘若夏秋晚上,擬或冬令日暖,我多是呆在露臺上。露臺被房產商奢侈地叫做屋頂花園,其實不到四十平方米。自己不懶,倒是可以種些花草。我不算勤快,只是有閒,便種了很多花花草草。我每天就有個把小時當農民,澆園施肥,修修剪剪。有回夫人替我新買了把張小泉園藝剪,煞是好使。剪盡縟枝,仍不解癮,搓手四顧,只恨再無下剪處。夫人笑我終究是個頑童。戶外寫作或讀書,眼皮不會重,頭也不會昏。只是怕負了這滿庭青翠,忍不住會拋書擱筆,袖手而起。

某個秋夜,我同夫人在露臺上看書。忽聽蟲聲唧唧,有如銀鈴。夫人傾耳捫胸,半日無語。我卻想起故鄉了。鬧市裡一聲蟲鳴,竟能讓人心旌飄搖。不如早日還鄉,卜山腳水濱,結陋室幾間;採野石圍院,任青藤攀沿;桐雨蕉風,四時不絕;鳥鳴蟲聲,夜夜入耳。我說出自己的心思,夫人欣然道:等孩子大了些,我們就回去吧。

吃飯太快

我家很多吃飯的規矩,都是奶奶掌管著。盛飯時,飯勺要平著均勻地鏟,不得在飯簍裡挖下個深深的坑。不然,家裡會越吃越窮。碗裡的飯得扒得光光的,不然會遭雷打。飯不小心掉在地上,千萬不得去踩,腳板心會長惡瘡的。不知這些規矩是奶奶想當然現編的,還是世代相傳的。反正我從小就如此謹慎地遵守著,幾乎是種宗教情結。我的家規其實大多都是奶奶的嘮叨。又比方吃飯吧,吃得太慢了,奶奶就會風涼道:把那飯啦,一顆一顆,好好兒扒順了,要不就嚥著了!我就學著大口吃飯。可我那會兒畢竟太小,再快也快不到哪裡去,

只是碗筷響得熱鬧。奶奶又會說:前輩子沒吃過飯,就像餓牢!憑我小小年紀的智慧,猜著奶奶講的餓牢,就是蹲監獄的犯人。

有位餓牢真的就向我傳授過吃飯秘訣:頭碗飯少盛些,二碗飯再梆硬地築一碗!餓牢說這話時,正在築牆。他才從牢房放出來,幫我家築菜園子的土牆。我覺得他使勁兒築牆的樣子,就像築著碗裡的飯。餓牢是個地主兒子,因為同另一個地主兒子的老婆偷偷睡覺,被人抓住,就坐了牢。我隱約記得,出事那天,那地主媳婦捱了男人的打,被我媽媽救下,就躺在我媽媽床上。那女人嚶嚶而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家門口圍了許多人,低聲說著什麼。我已記不清那女人長得什麼樣兒,只記得她不久就改嫁走了。鄉村典故就產生在日常生活裡。從此,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偷人的意思。女人們相罵,就指著對方直呼那位地主媳婦的名字:你這個誰誰誰!聽說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坐牢好像也不是件太壞的事。村裡人說起坐牢,是說去吃缽子飯。鄉親們有時調侃:你敢!我叫你去吃缽子飯!別人就會笑道:好啊,有缽子飯吃好啊!那年月,牢裡還有碗飯吃,守在家裡卻總揭不開鍋。

我莫名其妙地喜歡那位餓牢,似乎他是位英雄。待他回村,我已長成了吃飯狼吞虎嚥的少年。他說起自己獄中吃飯絕招,我已心領神會:頭碗盛得太多,等吃完了,想再添碗,飯桶早空了。

我少年時必須飛快地吃飯。每天凌晨,我得自己熱好隔夜剩飯,稀里嘩啦地扒兩碗,背上書包去很遠的中學讀書。吃飯慢了,準會遲到。中餐是沒得吃的,餓著肚皮在校園裡閒逛。當時倘若知道原始人有采食山果、鼓腹而遊的福氣,肯定羨慕得要命。放學路上,只要看見沿途農舍的炊煙,胃裡就翻江倒海。跑回家,晚飯往往還沒做好。爸爸媽媽多半還在田裡幹活。只有等到大人收工回家,飯菜才上桌。我早已餓得口水直流,卻還不敢搶著去盛飯。我要是動手太快,奶奶準會嚷道:喉嚨裡長手了?做事的都沒端碗!最後飯終於端在手裡了,我就埋頭大嚼,嘴裡吧嘰吧嘰地響。感覺就像潛泳,悶在水裡不換氣。

中年漸近,我很多脾性都改了。可吃飯太快的毛病,就是變不了。人們慢慢都優雅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