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殿內,日光卻有些蒙淡。
蘇洵站在日光投射的一角,整個人籠罩在淡金色的光芒裡,清冷如初。
龍椅上看不清面目的老皇帝沉默良久,終於緩緩問道:“蘇洵,你可知朕為何詔你進宮?”
蘇洵淡淡答道:“陛下之意,微臣不敢揣測,請陛下明示。”
“蘇洵,”皇帝頓了頓,聲音肅穆,“你難道會不明白朕的意思?你答應朕維繫這朝中一片寧靜,如今卻被你親手毀去。你身為御史大夫,竟然如此草率行事!?”
蘇洵神色平靜,拜道:“罪臣聽憑陛下發落。”
皇帝一怔,道:“你不為自己辯駁麼?”
蘇洵抬起頭來,清朗的臉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臣以為陛下聖明。”
皇帝聞言臉色鐵青,又漸漸緩和下去,正色道:“你以為朕樂見事態如此?”
蘇洵輕輕搖頭,“自然不會是陛下之意。不過,畢竟是血濃於水,陛下心存不忍,所以事已至此。”
皇帝神情嚴肅,不語。
蘇洵繼續道:“為成大事者,殺戮在所難免,是非自有後世論說。只是,我朝初興不過七載,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國家的未來何去何從,取決於陛下之後繼者才德如何,以及,是否能夠將陛下治國的策略秉持至終。治大國者,不可無才無德,即使才德略遜,至少需懂得虛心納諫,當機決斷。否則,李氏天下如何得以延續?此事究竟做何處置,全在陛下之意。陛下是要保一人太平,還是要保李氏天下數代太平?”
皇帝聽他講完,冷冷地道:“你以為以天下為藉口,朕就真的不會處置你?”
蘇洵低眉掩去眼中的幽暗,答道:“臣所言並非為保全性命,但求陛下為江山社稷計議。臣死不足惜,聽憑陛下處置。”
“蘇洵,”皇帝道,“你當真無所顧忌?”
“不是。”
皇帝道:“即使這樣,亦攔不住你講出方才一番話?”
蘇洵的嘆息低不可聞,話音裡忽然多了一絲柔和。他說:“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微臣只能如此。”
皇帝聞言神色一凜,目光慢慢濃重,道:“蘇武?”
漢,天漢元年,漢武帝遣蘇武出使匈奴。臨行前夕,這個在中國歷史上以昂然剛烈節義著稱的男子,不無傷感地寫下了這首《留別妻》。匈奴野蠻兇殘,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難過和擔心。然而,在妻子面前他卻收斂起自己的不安,安慰她說,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我自從和你結髮為夫妻之後,就從未動搖過與你恩愛到老的想法。如今,以臣侍君,為了國家,我有不得不做之事。如果,我有幸能夠活著,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如果我死了,也會一直想著你……
皇帝思慮半晌,終於動容道:“施姑娘選擇你,確是聰明之舉。”
聽到她的名字,蘇洵微微笑了,眉間亦有了幾分暖意——她放他做這些事,不也是因為明白他?
“朕也並非無情之人,皇子中,朕亦有所偏愛,卻是這偏愛教朕痛失愛子。”皇帝在高大華麗的龍椅上忽然長嘆,幽幽說道,端坐的身姿似乎有了一絲疲憊。
蘇洵低眉待他繼續說完。
“你應該明白朕。”皇帝雙手把著龍椅,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放鬆下來,慢慢說道:“數日前之事,朕亦痛心。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願再有遺憾……”
蘇洵聞言,森然而立,沉默不語。
“領旨下去罷。”皇帝揮手,陷入龍椅中閉目不再看階下佇立的男子。
蘇洵見德公公手託聖旨上前來,跪道:“陛下!”
皇帝充耳不聞。
德公公衝他一個勁地遞眼色。
蘇洵沉聲道:“陛下,可曾想過,下一個也許就是睿王爺?”
“放肆!”皇帝雙眸圓睜,拍案厲聲斥道。
蘇洵跪地不起,身邊的德公公小聲地示意他先行領旨出宮再說。蘇洵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微臣明白陛下不願見手足相殘,只是,這場殺戮一旦開始,怎會說平息就平息。陛下豈會不明白,睿王爺將是下一個捲入漩渦之人?陛下顧念父子之情,不願再有遺憾,而事實卻是,這種遺憾恐怕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續下去。蘇洵以項上人頭求陛下三思!”
“蘇洵!?”皇帝目光銳利,怒意彰顯,只是尚且有一些複雜難辯的神色。
僵持中,德公公在一側暗暗嘆氣。
“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