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原來,在新修的大道盡頭,也就是在那座高大的功臣牌坊前的空闊場地上,跪滿了黑壓壓的庶民百姓。他們叩頭歡呼,一片興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種榮耀之中。按照井田制,他們都是蘇家的鄉鄰,秋收過後農人們都搬進了城裡,如今竟是湧出王城聚集到這裡,要一睹故鄉大人物的風采,每個人都是由衷的興奮,竟是如同自己的家人建功立業一般,拳拳之心,蘇秦不禁悚然動容!“父老兄弟鄉鄰們,蘇秦如何當得如此大禮?請起來吧——”
蘇秦在軺車上團團打拱,聲音卻淹沒在成千上萬人的禮拜歡呼中。蘇秦只得跳下車來,一個一個的扶起前排的老人,看著老人們惶恐不安無所措手足的樣子,蘇秦當真不知說什麼好了。突然,蘇秦對身後的荊燕高聲道:“荊燕兄,每個鄉鄰一個金幣!快!”荊燕疾步喚來總管交代,片刻之間,便有幾百名軍士僕人開始向國人鄉鄰賞發金幣了。
捧著刻有各國王室徽記的極為罕見的金幣,人們更是歡呼潮湧,“萬歲”之聲竟是震動原野!然則,老周國人卻在這時顯示了天子部族深厚的禮法教養,領得賞金者有了永遠的念想,達到了“觀瞻大人”的最大企望,便立刻知足的退到了後邊;沒有人維持督察,歡呼雀躍中卻是井然有序的走過賞金臺,沒有一個人企圖多領賞金。川流不息的人群從蘇秦面前整整過了一個多時辰,僅僅是不斷點頭拱手,偶爾與熟悉的鄉鄰寒暄幾句的蘇秦,卻是嗓子也沙啞了,胳膊也痠麻了。
將及暮色,人潮方才退去,蕭瑟清冷的秋風掠過,高大的功臣牌坊前頓時空蕩蕩了。牌坊腳下,依然有幾個人匍匐在地,衣飾鮮亮華貴,卻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蘇秦大是奇怪,緊走幾步拱手問道:“諸位鄉鄰,可是沒有領得賞金?”一個青年猛然抬起頭來:“二哥!我是蘇厲,大嫂硬是讓我等跪接丞相呢!”蘇秦聽見小弟弟尚帶少年氣息的熟悉聲音,驚喜笑道:“蘇厲?快起來!你是蘇代了,起來起來!縱是丞相,當得兄弟如此大禮麼?”蘇厲蘇代一邊笑著爬起,一邊向依然匍匐在地的兩個婦人做著鬼臉。蘇秦仔細一看,不禁噗的笑了出來——兩個女人都穿著大紅吉服,珠玉滿頭燦燦生輝,卻早被萬千人群堽起的塵土弄得一片髒汙,直是貴夫人在田野裡翻滾之後的光景!
蘇秦不禁莞爾:“大嫂嘛,何故前踞而後恭啊?”
為首婦人將頭在地上撞得咚咚響,高聲答道:“叔叔位高而多金,小女子豈敢不敬?”一聲“小女子”,蘇秦不禁哈哈大笑:“大嫂公然景仰權位金錢,倒是坦率得可人,快快請起吧。”大嫂抬頭,黝黑的一張胖臉,鬢髮沾著汗水,卻也掩蓋不住細密的皺紋,竟是大經了一番風塵滄桑的模樣!蘇秦不禁驚訝了,大嫂原本是豐腴白嫩風風火火的一個女掌家,操持之利落,好惡之分明,都在那不斷變換的熱辣辣與冷冰冰中淋漓盡致的顯示出來。從心底裡說,蘇秦對這個大嫂的感受是複雜的,甚至是苦笑不得的。她只懂得錦上添花,從不做雪中送炭的善舉,然則一旦你翻了過來,她卻又是明明朗朗的對你恭敬,絕沒有那種痛苦的揪心的嫉妒與憤怒,曾幾何時,大嫂變成了一個辛苦勞作的婦人相?蘇家一定發生過重大變故!“叔叔真粗心,還有一個人呢。”大嫂笑著扯扯蘇秦衣襟,嘴向旁邊一努。蘇秦恍然,還有個女人匍匐在地,一定是妻子了!他上前兩步想扶起妻子,卻是怎麼也伸不出手去,只好低聲道:“起來吧,成何體統?”大嫂便立即上去扶起妻子:“喲!叔叔心疼妹妹呢,快起來吧。”妻子站起便低聲嘟噥了一句:“是大嫂強拉我來的。”便低著頭不再說話。大嫂樂呵呵笑了:“喲喲喲!妹妹真是呢,平日總說想叔叔,如何功勞便是我了?”蘇秦知道妻子秉性,也知道大嫂目下是竭力不使叔叔難堪而圓場,雄辯的蘇秦對這種家事糾葛,卻是素來無可奈何,便哈哈一笑:“走吧,都上車,回家了。”又回身對荊燕吩咐道:“荊兄便率軍士們在這裡紮營,等候三兩日。”荊燕笑道:“大哥但去,多住幾日無妨,大梁約期一個月呢。”五輛軺車與長長的財寶牛車啟動了,轔轔隆隆的駛進了功臣牌坊後的蘇莊大道。軺車剛到一字六開間的高大門樓前,蘇秦便聞“汪汪汪”一陣狗吠,一隻大黃狗竟帶著顯然是掙斷了的鐵鏈衝了出來!三個僕人跟在後面驚慌失措的喊著追著。
“住手!”蘇秦猛然一聲高喊,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了下來迎著大黃跑了過去。大黃喉頭嗚嗚著譁朗朗衝到蘇秦面前,一個直立便撲到了蘇秦懷裡,長長的舌頭在蘇秦臉上猛舔!蘇秦緊緊的抱住大黃,一任那熱烘烘的舌頭刮舔著臉上的風塵:“大黃啊,你瘦了,老了,看看,鬍鬚都有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