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副餓相不但沒有讓隆裕悔悟過來,反而讓她佈置了更嚴厲的戒備。他們越戒備,便越刺激了我搶吃搶喝的慾望。有一天,各王府給太后送來貢品①,停在西長街,被我看見了。我憑著一種本能,直奔其中的一個食盒,開啟蓋子一看,食盒裡是滿滿的醬肘子,我抓起一隻就咬。跟隨的太監大驚失色,連忙來搶。我雖然拼命抵抗,終於因為人小力弱,好香的一隻肘子,剛到嘴又被搶跑了。
①每月初一、十五各王府按例都要送食品給太后。——作者
我恢復了正常飲食之後,也常免不了受罪。有一次我一連吃了六個春餅,被一個領班太監知道了。他怕我被春餅撐著,竟異想天開地發明了一個消食的辦法,叫兩個太監左右提起我的雙臂,像砸夯似的在磚地上蹾了我一陣。過後他們很滿意,說是我沒叫春餅撐著,都虧那個治療方法。
這或許被人認為是不通情理的事情,不過還有比這更不通情理的哩。我在八九歲以前,每逢心情急躁,發脾氣折磨人的時候,我的總管太監張謙和或者阮進壽就會做出這樣的診斷和治療:“萬歲爺心裡有火,唱一唱敗敗火吧。”說著,就把我推進一間小屋裡——多數是毓慶宮裡面的那間放“毛凳兒”的屋子,然後倒插上門。我被單獨禁閉在裡面,無論怎麼叫罵,踢門,央求,哭喊,也沒有人理我,直到我哭喊夠了,用他們的話說是“唱”完了,“敗了火”,才把我釋放出來。這種奇怪的診療,並不是太監們的擅自專斷,也不是隆裕太后的個人發明,而是皇族家庭的一種傳統,我的弟弟妹妹們在王府裡,都受過這樣的待遇。
隆裕太后在我八歲時去世。我對她的“慈愛”只能記得起以上這些。
和我相處較久的是四位太妃。我和四位太妃平常很少見面。坐在一起談談,像普通人家那樣親熱一會,根本沒有過。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請安。每到一處,太監給我放下黃緞子跪墊,我跪了一下,然後站在一邊,等著太妃那幾句例行公事的話。這時候太妃正讓太監梳著頭,一邊梳著一邊問著:“皇帝歇得好?”“天冷了,要多穿衣服。”“書唸到哪兒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話,有時給我一些泥人之類的玩意兒,最後都少不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會面就此結束,這一天就再也不見面了。
太后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本生父母和祖母也這樣稱呼我。其他人都叫我皇上。雖然我也有名字,也有乳名,不管是哪位母親也沒有叫過。我聽人說過,每個人一想起自己的乳名,便會聯想起幼年和母愛來。我就沒有這種聯想。有人告訴我,他離家出外求學時,每逢生病,就懷念母親,想起幼年病中在母親懷裡受到的愛撫。我在成年以後生病倒是常事,也想起過幼年每逢生病必有太妃的探望,卻絲毫引不起我任何懷念之情。
我在幼時,一到冷天,經常傷風感冒。這時候,太妃們便分批出現了。每一位來了都是那幾句話:“皇帝好些了?出汗沒有?”不過兩三分鐘,就走了。印象比較深的,倒是那一群跟隨來的太監,每次必擠滿了我的小臥室。在這幾分鐘之內,一出一進必使屋裡的氣流發生一次變化。這位太妃剛走,第二位就來了,又是擠滿一屋子。一天之內就四進四出,氣流變化四次。好在我的病總是第二天見好,臥室裡也就風平浪靜。
我每次生病,都由永和宮的藥房煎藥。永和宮是端康太妃住的地方,她的藥房比其他太妃宮裡的藥房裝置都好,是繼承了隆裕太后的。端康太妃對我的管束也比較多,儼然代替了隆裕原先的地位。這種不符清室先例的現象,是出於袁世凱的干預。隆裕去世後,袁世凱向清室內務府提出,應該給同、光的四妃加以晉封和尊號,並且表示承認瑾妃列四妃之首。袁世凱為什麼管這種閒事,我不知道。有人說這是由於瑾妃孃家兄弟志釒奇的活動,也不知確否。我只知我父親載灃和其他王公們都接受了這種干預,給瑜、珣皇貴妃上了尊號(敬懿、莊和)瑨、瑾二貴妃也晉封為皇貴妃(尊號為榮惠、端康);端康成了我的首席母親,從此,她對我越管越嚴,直到發生了一次大沖突為止。
我在四位母親的那種“關懷”下長到十三四歲,也像別的孩子那樣,很喜歡新鮮玩意。有些太監為了討我高興,不時從外面買些有趣的東西給我。有一次,一個太監給我制了一套民國將領穿的大禮服,帽子上還有個像白雞毛撣子似的翎子,另外還有軍刀和皮帶。我穿戴起來,洋洋得意。誰知叫端康知道了,她大為震怒,經過一陣檢查,知道我還穿了太監從外面買來的洋襪子,認為這都是不得了的事,立刻把買軍服和洋襪子給我的太監李長安、李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