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眼睛。
這天晚上,瞎眼公爹把砣叫到跟前。梨花正蹲在灶炕前燒火,她看見瞎眼公爹用他的一雙大手摸砣的光頭,再摸砣的肩膀和脊樑。這時光棍漢趙大泥匠的小喇叭聲與秋傻子雨聲向屋裡浸潤。瞎眼公爹摸過砣後在炕沿上坐下來說,砣,你給爹跪下。砣跪下了。瞎眼公爹說,砣,打從今兒個起,你當家。你應一聲。砣注視著父親,不作聲。瞎眼公爹說,砣,自打爹的眼睛瞎了以後,宋三驢子就天天把老母豬往咱家白菜地裡趕,就處處欺負咱們。你是爹的大兒子,打從今兒個起,你給爹爭口氣。你應一聲?砣直挺挺地跪著,還是不回答。瞎眼公爹提高了嗓門說,砣,宋三驢子的兒子當了鬍子頭?你是不是懼他?砣還是不吱聲。瞎眼公爹喊,你14歲不小啦!你應一聲!砣跪在地上,挺挺上身,還是沒回答。瞎眼公爹抬起大巴掌向砣掄去。梨花閉上眼睛。梨花閉上眼睛之後聽到叭的一聲。非常響亮。接著是噗隆一聲,是砣被打倒的聲音。瞎眼公爹幹別的拿不準,唯打人總是準確無誤。不過,瞎眼公爹從來沒打過梨花。卻因為長臉公婆掐梨花,瞎眼公爹打過長臉公婆。以後長臉公婆再掐她時,不准她哭,不准她叫,不準讓瞎眼公爹知道。儘管這樣,梨花還是一輩子感激和懷念瞎眼公爹。梨花睜開眼睛的時候,砣已經爬起來直挺挺地跪著。他的一邊臉紅腫起來。瞎眼公爹打過砣後喊,應一聲!砣嗯吶了一聲。瞎眼公爹說,砣,你要是爹做出來的好兒子就替爹爭口氣,就敞敞亮亮地應一聲!砣揚起頭,敞亮地嗯吶了一聲。瞎眼公爹說,好。給祖宗叩頭吧。砣給祖宗牌叩頭。瞎眼公爹對長臉公婆說,打從今兒個起,砣和梨花都算大人了,你想法子給他們倆做件衣裳。長臉公婆也嗯吶了一聲。梨花望著正在給祖宗牌叩頭的砣,望著他一起一伏的紅脊樑,13年的寒冷和苦難一下子從眼睛裡湧出來。她忘記了添柴,火燒到灶坑門臉外,梨花13歲的胴體在火光中晶瑩透明。
1 秋傻子(2)
這一夜,梨花沒睡。秋傻子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夜。光棍漢趙大泥匠的小喇叭也悽悽婉婉地吹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砣帶著家裡最值錢的東西進了城,晚上扛著一棵老洋炮一晃一晃地回到梨花峪。梨花看見秋傻子雨擊在光脊樑和老洋炮上,擊碎的雨滴閃射著冷光。
梨花16歲盤頭。盤頭就是童養媳正式成為媳婦。盤頭又給梨花帶來一件青棉袍的快樂。扁鼻子四嫂把做活的線繫上兩端,用嘴叼住,再用兩隻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挑著,像翻花線那樣給梨花開臉,線交叉擰勁兒的地方貼在梨花的臉上捻動,汗毛便被扯下來。四嫂的扁鼻子噴出的氣息在梨花的臉上繚繞,梨花的面頰癢癢成粉紅。開完臉,扁鼻子四嫂用手指撮著她的臉蛋說,梨花喲,你可俊死四嫂嘍。梨花白,赤裸13年的風吹日曬蟲咬雨鑿,16年的苦難磨礪,都沒能改變她白而細膩的面板。開完臉,梨花穿上青棉袍,麻花褲繫著腿帶。繡花布鞋。用泔水洗了頭,用燒熱的高粱秸捲了劉海兒,用榆樹皮抹亮了頭髮,再插上兩片避邪的桃葉和一個吉祥的紅色紙葫蘆。梨花在向瞎眼公爹和長臉公婆叩頭的時候懷裡還裝著狼毒。正式成為媳婦之後,如果長臉公婆還虐待她,她就徹底自殺。事實上,從正式成為砣的媳婦那天晚上開始,梨花自殺的念頭日日加重。
盤頭那天晚上砣沒有回家。砣不理梨花。久而久之梨花悟出了原因:在穿衣裳之前,她的那個地方永遠色彩斑斕,使砣厭惡。這比長臉公婆的虐待更值得自殺。
整整一個冬天,砣的臉上都積著厚厚的陰暗。
陽氣上轉,大門前的糞堆冒了熱氣。溫暖的大南風來了。
砣扶犁,梨花點種。
梨樹開花是梨花峪山魂顯露的時節。砣哧哧咧咧地趕牛,梨花梆梆梆地敲點葫蘆。老黃牛拖帶著長長的涎水,肩胛骨艱難地蠕動,鏵犁翻起新土帶出草根斷裂的嘎巴聲。薰風沿著凹凸起伏的山樑綿長地游來,將裹挾的塵土、草葉、花粉,還有上轉的陽氣同新土釋放出來的甜澀氣息灌進衣領,灌進胯襠,全身肌膚就遭遇千百萬只毛刷的撩撥與糾纏,讓人產生懶洋洋的睏倦與無端的興奮。春風裡的砣和梨花同時被一種慾望所淘洗。到了地頭,砣提起犁,用腳後跟磕掉犁上的土,抹回身,老牛啃吃地頭的青草,不肯動。砣瞅梨花。梨花的頭髮在風中舞蹈,衣裳緊緊地附著在身上,多餘的部分在風中叭叭地擺動。砣的目光在梨花突起的雙|乳上,凹陷的腹溝處,粗壯的大腿上跳躍。布穀鳥深情地述說,公野雞性感地喊叫,春風呼呼地慫恿。砣一哈腰將梨花捧起來走到梨樹下。那棵梨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