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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阿房宮賦》道出六國覆滅的真相:“亡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賈誼強調仁義,仁義當然重要,但並不是唯一主宰。嬴政的仁義何在?還不是消滅六國,建立空前未有的大一統江山。至於攻守形勢相反,戰國時代,幾次南北合縱同盟,秦王國都居於捱打地位,為什麼不垮於當時各國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卻垮於以後的烏合之眾?劉邦的軍隊,不會強過趙括,為什麼趙括攻不進秦軍營壘,而劉邦一下子就擊潰關防線?
這不是一項純軍事問題,即令白起復活,他的結局也不會比章邯更好。軍事是政治的延長,秦政府首領如果不是嬴胡亥,而是嬴扶蘇;不是趙高,而是李斯,章邯何至叛變?關守將何至陣前受賄停戰?政治是人際關係的不斷調整,治和亂、叛和忠,往往決定於這項調整是不是恰當和公平。趙高之流的鯊魚群,最大的盲點是始終看不見當頭劈下來的鋼刀,他們高估了豢養他們的那個政權的能力,認為無論他們怎麼傷害,那個政權仍能保護他們,所以對任何人都不珍惜。包括李斯在內的三公,一夕之間,殲滅無遺。國家唯一的棟樑章邯,也要撲殺。最後甚至認為,連他的保護神嬴胡亥,也可剷除,另換新人。
秦政府之亡,亡於最高領袖昏暴得出奇,當權官員冥頑得出奇,以及窩裡鬥慘烈而兇猛得出奇。
紀元前206年,劉邦既攻陷秦王朝首都咸陽,金銀美女,一無所取,在與人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後,仍然返回霸上軍營。不久,項羽率軍抵達咸陽,屠城。把囚禁在監獄裡的嬴嬰(秦王朝三任帝)處決,焚燒宮殿,大火三個月不滅。大肆劫掠金銀財寶和美女,撤退東返。韓先生(名不詳)向項羽建議:“關中(陝西省中部)地區,擁有險要的山川形勢,在四座要塞保護之下(四塞就是四關:北方蕭關,南方武關,東方函谷關,西方散關),土地肥沃。在此建都,可以稱霸天下。”項羽一則看見秦王朝宮殿已被燒成一片焦土,二則又急於回到東方,回答說:“富貴不歸故鄉,好像穿著錦繡漂亮的衣裳,卻在黑夜裡走路,怎能顯示榮耀?”韓先生退出後,扼腕說:“人家都說楚國人膚淺暴躁,雖然戴著人的帽子,卻仍是一隻獼猴,果然不錯。”這話被項羽聽到,逮捕韓先生,投入大鍋煮死。
開鑿隧道,山前山後同時動工,在精確測量下,高低相同,方向針對,然後雙方才能銜接貫通。如果一邊高一邊低,一邊向左一邊向右,就永不能築成,不但沒有利益,反而造成損失。人際關係,也是如此,價值標準跟利害判斷,以及智慧的和知識的層面,必須相差無幾,才容易契合。如果懸殊太大,就成了閩南語所形容的“雞同鴨講”,世界固然因此而多彩多姿,但也因此產生悲劇。
項羽不過一個頭腦簡單、肌肉發達的粗漢,有戰場上的廝殺力,卻沒有政治上的思考力。韓先生所作的分析,項羽既看不出、也不瞭解,遠超過他的智商。所以他只能做一件事:向天下人挺身證明他果然是一隻戴著人帽的獼猴。韓先生對他的批評,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經過項羽自己作證,人們就無法不信。項羽開端之後,歷史上遂層出不窮這種挺身自證的鏡頭。一直延伸到近代,人世間不斷有獼猴,也不斷有烹刑,使人哀傷。
向蠢驢提出只有龍駒才可以瞭解的建議,一定碰壁;如果憤而指出它真是蠢驢,結果一定嚴重。韓先生就是一個榜樣。
紀元前204年,漢王國大將韓信、張耳率軍東進,趙王趙歇與陳餘在井陘口(井陘關?河北省井陘縣西)集結重兵防守,廣武君李左車向陳餘說:“韓信、張耳,乘勝而前,離開他們的本土,在遠遠的外國戰鬥。進則生、退則死,勢不可擋。不過,糧秣轉運,要經過千里之遙,士兵必然面露飢色。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砍柴搶糧,才可以煮飯,顯示大軍沒有隔宿之食,井陘關出入一線,不能同時透過兩輛車和兩匹馬。漢軍糧秣必然在大軍之後。你交給我3萬人,從小道出擊,斷絕他們的補給。你則堅守要塞,拒絕迎戰。他們向前不能廝殺,向後不能撤退,而又搶不到東西,不出十天,韓信、張耳兩顆人頭,就可以放在我們的軍旗之下。”陳餘一向自稱他的軍隊是“仁義之師”,不肯使用詭計。回答說:“韓信軍隊既少,又十分疲憊,對這樣的敵人,不給他一個迎頭痛擊,各國都會看不起我們。”韓信得知陳餘拒絕採用李左軍的建議,大喜。於是直入井陘險道,會戰不久開始,趙軍驚恐震駭,不但不能再戰,而且不能成列。霎時,大家狂奔,四散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