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嘲地想,這實在不是一個好死法。
他是罪有應得,師妹是個幾乎掐得出水的女兒家,他卻逼得她無所眷戀地躍下絕情崖,在無情的激水湍流中遍體鱗傷以致於死。
今日的一切算是報應吧!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仍在河水裡載浮載沉,卻分不清楚是幻是真,或許在連番撞擊之後,肢體已無知覺,或許他早已經魂魄離體,往生極樂,才會連先前的痛覺都沒有。
昏昏沉沉之間,河水好似轉了方向,耳邊突然的呼嘯讓他勉強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片闃黑,極盡目力仍不見一物。
他真的很累很累了!頹然閉目就死,他已無餘力再和死神周旋。
轟然一聲巨響,他覺得自己好似被拋起,墜落在一處軟柔的地方。他無力理會自己置身何地,只依稀知道水在他腳邊緩緩流動,不復方才的盛大湍急。
隱隱約約地,他聽見一聲低低柔柔的嘆息。
全然不知自己是死是生,但他勉強把眼睛撐開一道縫隙,只見一點紅光從遠處逐漸向他靠近。
他以為他已經大聲呼喊,但耳邊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想動一動身體,卻連根手指也不聽使喚。
微弱的紅光漸行漸近,彷彿從幽暗的空氣中幻化出一個朦朧的人形,像是一個舉著火炬的身影。他似乎嗅到一股淡雅的馨香,是普渡眾生的天女,抑或是魅惑人心的妖姬?
當那人俯身檢視他時,他確定自己一定已經死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張纖柔娟媚的臉,儘管已暌違半年,他仍深知那就是他相思刻骨的麗影嬌容。
他又見到了鍾採蘋。
“師妹!”
彷彿沒聽見他深情款款的柔聲低喚,鍾採蘋只是若有所思地輕鎖蛾眉,怔忡地盯著床上的男人。
和半年前比起來,他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周身的傷痕減損了他逼人的英氣,卻更讓人打心裡泛疼。
鍾採蘋不由得苦笑。她是成了聖人還是哪根腸子不對頭,居然會為逼她自盡的男人心疼?
他傷得很重,她知道,他右肩上那個洞只要再偏半寸,一條手臂就算玩完了;他的衝脈帶脈均有穴道受制,若非及時為他推血過宮,至少也會功力大減;至於他全身上下的擦傷挫傷瘀傷,更是多得連提都懶。
所以她只是同情他,就像同情受傷的小貓小狗?
或許這是一部份原因,但主要還是他瘠啞痛苦的低語,令人動容地斷續訴說著他的無奈、歉疚、悔恨……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說假話,她心裡有數得很,若非他心心念念記掛著的都是她鍾採蘋,在他性命交關之時,口中喚的不會只有她一個人。
在他的囈語中,沒有提到他的孃親,沒有提到他的妹妹,沒有提到他的情人,他只是反反覆覆叫著“師妹”。
谷冰盈呢?他不是為了谷冰盈所以要退婚嗎?沒了她這個絆腳石,他們應該已經成親了吧?
她惡意地想著,如果現在谷冰盈也在此地,聽到丈夫聲聲句句叫著別的女人,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可惜只是空想。
“師妹,不要……”
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不知愁的快樂小女孩,耳邊總是有人不停地絮叨著:“師妹,不要爬樹!”、“師妹,不要挑食!”、“師妹,不要曬太陽。”
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一天到晚管她東管她西。
也許她被吵得怕了,也許是被他煩不過,只要一聽到他微帶不悅的——“師妹,不要……”她就乖乖地屈服了,比爹孃說她都有用。
可是現在,她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還像以前一樣聽話。
“師妹,不要恨我。”
能不恨他嗎?他要退婚已是難堪的羞辱,但她可以接受,畢竟婚姻中若帶著勉強,以後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但他有必要把所有的責任推卸到她身上,四處散播不實的流言,逼她自盡以示清白嗎?
可笑的是,他竟還希望她不要恨他!他若曾經在乎過她的感受,今日她就不會在這裡了!
可是他在傷勢如此沉重的時候,想的不是他至親至近的家人,卻是旁人眼中早成枯骨的鐘採蘋!她的愛恨情仇在世人眼中早已灰飛湮滅,他卻哀哀切切地懇求她的諒解,要不聽不聞真的好難啊!
嘆了口氣,她瞥向腳邊的小凳,剛煎好的藥汁還熱氣蒸騰地冒著煙,燙得不可能入口,而她也只能繼續等,等藥涼、等他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