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亡妻——這麼一個人是不會欺負令秧的。可是令秧沒辦法跟嫂子講清楚,她的確是怕,可是她的怕還遠遠沒到老爺是不是個好人那一層上。她知道自己是後悔了,後悔沒有在最後的時刻告訴海棠姐姐,令秧是多麼羨慕她。她想起九歲那年,舅舅帶著他們幾個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廟會,她站在吹糖人的攤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轉臉,卻發現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見了。他們明明知道長大了以後就可以做夫妻,為什麼要現在就那麼急著把令秧丟下呢?昨晚她居然沒有做夢,她以為娘會在這個重要的日子來夢裡看她一眼,她以為她必然會在繡樓的最後一個夜裡夢見些什麼不尋常的東西——現在才知道,原來最大的,最長的夢就是此刻,就是眼下這張紅蓋頭,她完全看不見,近在咫尺的那對喜燭已經燒殘了,燭淚凝在自己腳下,堆成猙獰的花。
蓋頭掀起的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議的話輕輕地,怯懦地衝口而出,聽見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她被嚇到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她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抬起臉,對著佇立在她眼前的那個男人說:“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兒,我得去找他們。”
那個一臉蒼老和倦怠的男人猶疑地看著她,突然笑了笑,問她:“你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清瘦的臉,微笑的時候絞出來的細紋讓他顯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樣,不知道該跟令秧說什麼。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說:“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爺?”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可以迎著他的眼睛看過去。
他反問:“不然又能是誰呢?”他把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點打戰,不過沒有縮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記得,洞房花燭夜,所有的燈火都熄掉的時候,他和他的新娘寬衣解帶,他並沒有打算在這第一個夜晚做什麼,他不想這麼快地為難這孩子。黑暗中,他聽到她在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他:“老爺能給我講講,京城是什麼樣子麼?”
唐簡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嘆息:“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老爺真的看見過皇上長什麼樣?”他不知道,令秧暗暗地在被子底下擰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被逼迫說出這句話來。她聽見他說“忘了”,她以為他不願意和她多說話,但是她還是想努力再試一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回,令秧想跟身邊的人要求些什麼東西,想跟什麼人真心地示好——儘管她依然不敢貼近他的身體。
“看見過。”唐簡伸展了一隻手臂,想要把她圈進來——可是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胳膊為何突然間懸在了她的頭頂。她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直往回縮,唐簡心裡兀自尷尬了一會兒,還是把手臂收回去,心裡微微地一顫——你可以抱怨一個女人不解風情,但是不能這樣埋怨一個孩子。所以他說:“不過沒看得太清楚,誰能抬著頭看聖上呢?”
“你家裡人叫你令秧?”她聽見男人問她。她忘記了他們身處一片漆黑之中。唐簡聽見她的髮絲在枕上輕微地磨出一絲些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知道她是在點頭。“睡吧。”他在她的被面上拍了拍,“天一亮,還得去拜見娘。”
“老爺?”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
“嗯?”回答過她之後,他聽見她輕輕地朝著他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她的臉頰貼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她知道她可以這麼做,他是夫君;可是她還是心驚肉跳,這畢竟是她有生以來做的最大的錯事。男人的呼吸漸漸均勻和悠長,睡著了吧,這讓令秧如釋重負。她將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胳膊下面,猶豫了片刻,另一隻手終於配合了過來,抱住了那隻胳膊。她不知道她的姿勢就像是把身體拉滿了弓,盡力地去夠一樣遙遠的東西。因為這個簡陋的擁抱,她的額頭和一部分的面頰就貼在了他的手臂上——自然,還隔著那層鼠灰色麻紗的中衣衣袖。她屏息,閉上眼睛。不知什麼時候,也許就在他睡眼惺忪之時,依然會隔著那床緞面的被子,輕輕拍拍她——若不是他這個舉動在先,令秧無論如何也不敢這樣大膽。她希望自己快點睡著,彷彿睡著了,這一層肌膚之親就暫時被她丟開,不再恐懼,可是能融進睡夢裡,更加坐實了。嫂子告訴過她,洞房應該是什麼樣的,她知道好像不該是現在這樣——可是,也好。
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裡傳來的雜亂腳步聲驚醒的,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夜色已經沒那麼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著頭看得出帳子頂上隱約的輪廓。有人叩著他們的房門,然後推門進來了。唐簡欠起了身,朝著帳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