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38部分

,來同人們開玩笑。我在那一瞬間,似乎還想到,這個年輕漂亮的便衣,一定覺得他自己把誰給救了。救了誰呢?他的國家、人民?他的政府?或是阿書?或是韓國小姑娘”陽光燦爛”,抑或是我?……

我沿著傑克遜大街往前走。地鐵出口冒出一股股齷齪的暖流,沐浴著我。我想便衣福茨很可能感覺他把他的人民牢牢置於他的保護之中,置於我這類人之外。他的英雄氣概來自他的信仰:他再次將他的人民救了,從我這兒救了。

我給了一個抱孩子的乞丐兩個角子。有一回我在深夜趕路,偶然看見一個抱孩子的乞丐開啟襁褓,裡面是一堆垃圾和一個嬰兒帽。今天我不計較他的襁褓是否有詐。原來同世界開玩笑的不止是我們。他們也不是存心要開玩笑。他們也不是存心裝出等人來救贖的可憐模樣。事情妙就妙在這裡,誰都不是存心的。�

這個站在床邊傾聽的三十歲女人是我。這個對我傾訴個沒完沒了的人是劉先生。這個時分是一九九四年七月的傍晚,劉先生臉上有種可疑的清醒。

從他中風之後,他的女兒跟我保持頗密切的聯絡。她說她實在受不了她父親,因為他一句英文也不記得了。她請了一箇中國保姆,保姆也抱怨她猜不透劉先生整天在講些什麼。他請保姆到弄堂口去叫一客白糖蓮心粥來,因為他什麼也吃不下,只想吃那種粥。他要保姆把無線電好好替他穿上,因為無線電是他最感到溫暖和開心的……保姆問:溫暖和開心的什麼?!他說他想不起來了。他拉拉保姆的衣服,說:難道它不叫無線電?

診斷是中風毀壞了劉先生一部分腦筋,讓他的現實記憶全部消失了。他的記憶停留在前三十年,在中國,跟他的菁妹相戀的時候。英文屬於他的現實記憶,而他曾在上海說的三兩句點綴式的英文似乎跟他後來作為第二母語的英文沒什麼關係。經過那位保姆一個星期的觀察,她認為醫生的診斷還不夠精確;劉先生儲存住的那前三十年的記憶中,所有的東西都被他重新命名了。保姆說:胡亂命名。

奇特的是,他不是對每一樣東西都胡亂命名,也不對任何一件東西堅持使用他剛剛啟用的新命名。比如他昨天說:紅燒窗簾好吃,明天再燒。第二天再給他端一碗紅燒豆腐去,對他說:喏,窗簾燒好了,你昨天要我再燒的,我照原樣燒來了。他會斯斯文文糾正你:窗簾是不可以吃的。這是寫字檯。今天寫字檯燒得老了一點兒,不如昨天燒得好吃。菁妹,你很喜歡尋我開心,怎麼把寫字檯叫成窗簾?

醫生們傷了一陣腦筋,重新命名了劉先生的病:“命名性失憶加聯想阻障症”。

劉先生卻總是在一小部分記憶上聯想通暢,命名也沒有謬誤。比如他說:菁妹你不在的時候,我覺得魏小姐人也不錯,長相也好看;你一來,她就不能看了。他還說:我寫的女主角都是腦子裡菁妹的樣子;菁妹來演,這個戲一定好看。不過我沒有那麼大方啊,讓菁妹做了女主角,她不就跟魏小姐一樣了嗎?那觀眾有了女主角,我就沒了菁妹。

這一個來月,他和我講的,大致是這些話。當然我既是我自己,又是菁妹,又是魏小姐,還是一個無名目無面孔的聽眾。如同坐在戲臺下黑暗中的任何一個人,被一道燈光的牆跟他隔開。他說他的道白,知道我肯定在那裡看、聽,給他打動。劉先生在這個時候,兩眼的迷幻,顯得只有三十歲。

瑪倫達花了兩千六僱了個對她父母有較好的理解力的保姆,就是我。她像看恐怖片一樣瞪著大眼,看我扶她三十歲的父親在游泳池邊散步。她父親說,去替我把黃包車撿起來,我立刻俯身撿起了熟透的檸檬。瑪倫達用英文問我:他老唸叨的菁妹是誰你知道嗎?我說我當然知道。瑪倫達覺得我是有妖術的。

醫生說,隨著找父親的康復,他可以再學習正確的名稱。瑪倫達想用個樂觀遠景誆住我,也可能誆她自己。

我心想,劉先生,您以後還有苦頭吃呢。您女兒將會是個很壞的學監。

瑪倫達常常感嘆她自己的英明。她在試了五個保姆失敗之後,靈光一閃似的,突然想到了我。她說:我這人還算有福氣,總是在絕境邊緣有人搭救。

瑪倫達,你的確有福氣。我總是這樣心服口服地說。只是纖毫之差,你就成了我,或者我就成了你。人和人的錯過,能錯過這樣多,錯出個我和瑪倫達來。我很想告訴她,她在我瀕臨絕境時給了我轉機,但我總是錯過講一句感激話的時機。這話一講,瑪倫達說不定會認真考慮拯救我,或說搭救我。換句話說,是幫助我。反正英文裡面“救救我”和“幫幫我”是一個詞。我不是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