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本《憲法》很陌生,後來慢慢感覺到親切,再後來,我就覺得,這憲法好像也是包括我們在內的。於是我嘗試著把憲法上膾炙人口的句子印刷在《盲流指南》的結束部分,讓盲流朋友在找到工作、找到住地和吃的地方後,也同時認識到我們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在這個國家,至少在憲法上規定,我們和城市人一樣,我們在這個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裡也屬於“人民”。
很多盲流朋友看不懂,但他們都說喜歡。我就納悶,看不懂,怎麼會喜歡?
真是有意思!
就這樣我從一個城市流串到另外一城市,一邊靠打小工維持生活,一邊聯合每個城市熱心的盲流編寫當地的《盲流指南》。幾年下來,我已經編寫了北京、天津、上海、江蘇,湖北、湖南、等多個省市的地方小冊子。這些小冊子對於到當地來找工作的盲流極其有作用,但最讓我激動的是,我現在是一名作家了。所謂作家,不就是寫出東西,寫出東西人家喜歡,就應該是一名好作家。
有機會我一定把這個想法告訴舅舅。舅舅又過了兩個生日了,我都忙得忘記了舅舅的生日。有一次打電話給媽媽,她笑著說,你舅舅大概也忘記了自己的生日,這樣也好,讓他一直認為自己還是四十歲吧!
從編寫南京的《盲流指南》開始,我開始試著把盲流遇到的苦難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結合起來,適當加進一些解釋和自己的認識。例如我會在小冊子結尾解釋:由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賦予了我們盲流和政府官員商人學生們一樣的權利,所以當有人把我們趕來趕去時,我們不必像溫順的受驚嚇的綿羊東躲西藏,我們要學會講道理,講憲法。我特別告誡上海的盲流同胞,上海不光是上海小癟三的上海,上海也是我們盲流的,他們那些規定外地來的民工必須在三天內登記住處,還要交50元押金領取《上海市臨時居住證》的規定是違犯憲法的,他們是要對盲流趕盡殺絕。如果上海當局以維護市容維護改革開放的視窗的形象而驅趕我們時,我們應該手拿憲法和他們講道理。
這算是第一次我把自己的議論寫在小冊子裡,印刷出來的小冊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我也有些不安,經常看新聞,看是否真有盲流按照我說的這樣做而被鎮壓了。有時我很矛盾。從最早的盲流指南開始,從寫一些如何避免惹麻煩,如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到今天,我開始寫一些讓盲流朋友拿起憲法爭取權利的語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這些事,我不敢告訴舅舅,我怕他擔心我。再說,我感覺到舅舅雖然也是我們村子出來的,但他受過高等教育,已經成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城市人,他不會贊同我的想法的。
好幾個春夏秋冬過去了,但當這個春去秋又來的時候,我知道該到福建、廣東等南方去走一走。不過這之前,我要去一趟溫州。
溫州!自從畢業後她離開家鄉後,溫州就在我心中生根發芽了。溫州好像不僅僅是一個地名一個城市,而是有生命力的東西,有時讓我牽腸掛肚,有時讓我傷心落淚,但大多時候卻是讓我感到溫暖。
她叫柳青,是鄰村柳家灣的女孩子,我的初中同學,初中的最後一年,我們兩人同桌。直到現在,只要我願意的話,一閉上眼睛,她就仍然坐在我旁邊。我彷彿看見她的柔軟的小手在輕輕轉動卷筆刀,我可以緊張而快樂地從她飄柔的長髮間偷看她粉紅的小臉……有時,她烏黑的大眼睛會出奇不意地調皮地瞪我一眼,我的臉準會“唰”地一下,立即紅彤彤一片……
同桌一年,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我在心裡和她的對話,如果寫出來的話,會比所有的課本加起來還要厚。一年後,她沒有考上高中,回到了村子裡。
我帶著對她的思戀和幻想,揹著行囊到縣城裡念高中。為了讓她看得起我,為了給她更好的生活,我把對她的思念變成學習的動力。半年後,當我回到村子裡屁股都沒有坐穩,就到柳家灣去找她。我是高中生了,我不再靦腆,我有很多話要同她講,如果可能,我還想告訴她,我為我們兩人計劃的未來。
她的村子空空的,幾乎看不到什麼年輕人,老人告訴我:柳青和村子裡的年輕人一起,出去打工啦。
到哪裡打工?縣城?
不是,老人想了好一會,才說:是溫州,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走了,帶走了我的希望和幻想,只在我心裡留下一座冷冰冰的城市——溫州!
我沒有心思讀書,讀書是為了未來,現在我的未來都被她帶走了。
我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我想出去打工,走得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