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陪你拼圖,今晚。」戴志說。
那天他們一回獨秀居,換了在家穿的便服後,就一直坐在桌前拼圖。成果倒不錯,戴志外表是個大老粗,幹起事來也有幾分細心,光用一個下午,兩人就拼出星夜中,左邊那一叢向上伸展的樹。戴志忽然問 :「心哥,你看這東西像什麼? 我之前看過星夜這張畫時就在想。」
「我覺得是手。好似一隻黝黑粗糙的手,自痛苦的世界伸出來,拚命向上伸,希望……你猜這手的主人希望做什麼?」陳心反問。
「我猜啊? 應該是叫上帝打救他。」
「或者。不過我覺得他沒想這麼多。梵谷是一個長期處於孤獨的人。他甚至因為找不到模特兒而被逼繪自畫像,又為了向母親掩飾病情,特地畫一幅明亮的自畫像欺騙他。他是一個孤獨得來,不想被拯救的人。不是忽然殺出個什麼社工來,跟他聊、去愛他,就能令他變成一個開朗的人,憂鬱已經變成他的靈魂,使他無法阻止自己接近黑暗。於是我想,他並不希望有人出來打救他,他只是想伸手,去碰觸任何一個他見到的人。」陳心若有所思地摸上那一塊黑色,依循那粗豪卻真實的粗線筆觸描畫,彷佛在與什麼人感通似的。
陳心又說 :「他十分矛盾。他想有誰能夠明白他的內心,因此寫下大量書信,試圖解釋自己作品中的畫意,但在現實裡他常大發脾氣、失常,令身邊的人無法接近他。於是他變得愈來愈孤獨,無人能夠明白他的內心,但他很想有一天醒來,身邊有人擁著他,說『我想懂你』。這個人不佔據他的生命,僅在他需要時才出現,過後又離開……世界上沒這種人,因為人沒絕對的義務去照顧另一個人,而且每個人也有情感需要,不能夠一時被推開、一時被拉回來。
「梵谷心裡的手就是這樣。它好似火焰一樣,異常痛苦地扭曲著,但卻染上濃郁的黑色,不可能擁有火的明亮和生命。這隻手自泥沼伸出來,渴望有另一隻手來接近它,渴望從另一隻手感到人的溫度,一下就夠,不需要太多、也不需要太久。它希望另一隻手能夠在短短一刻就明白它、觸碰它的內心,卻又始終看不破它……」
「所以梵谷就瘋了。」戴志把話接下去。他靜靜盯著陳心擱在拼圖上的手,沒有任何動作。
「為什麼他又孤獨,又不想有人明白他? 但他又渴望有人會觸碰自己,又不想被扯入一段長久的關係……對嗎?」
「就是這樣。因為他怕受傷。他怕自己所理解的感情與陪伴,跟他愛的那人不同。若雙方一開始便有了錯誤的認知,他們就不可能一齊走下去。或者他會覺得感情必須若即若離,另一人卻希望愛情能如火一樣永久燃燒 ; 或者他覺得有了對方就夠,但對方卻需要社交生活 ; 或者他覺得對方只會如此對待他——比如是跟他噓寒問暖,但原來另一個人對任何人也是這般。一旦他發覺得自己認知的跟對方不同,便彷佛狠狠被人颳了一巴掌,眼冒金星,
「但他又無資格斥責對方。於是,有些人選擇終生不與任何人有太深的關係。可是,忽然在一個晚上,他會需要一個懷抱,因為正常人需要溫暖與感情,永遠不可能擺脫慾望的糾纏。正常的人會找個妻子,結婚生子,一世安心。有些人不能,是因為他們從來無法真心信任人,凡是有可能被背叛的關係,他們都不會建立——乍聽下去很cool,對吧? 女人特別喜歡這型別的男子,在流行文化的創作裡,就常有這種受過傷害、冷傲的男主角……
「而流行文化的規則是這些人最後會被另一些溫暖的人感動,於是開啟心扉,跟所愛的人永永遠遠生活下去。這畢竟只是愛情公式,作者忽略了好幾個現實 : 一是無人有必要有義務去拯救對方,那些難以接近的人在生活裡只會被人視為怪人,永遠孤獨地活下去 ; 二是這種孤獨患者有心病,他們沉迷於孤獨的狀態,近乎自戀、自虐的心態,最後他們寧願自我毀滅,也不願重投光明。
「光明令人自卑。它無情地映照出人所有地方,那些恥於被看見的地方,也毫不留情地暴露出來,被人評頭品足。光明刺瞎雙眼,就好似用一把鋒利的劍插入人心,而黑暗卻溫情地包圍著你麻醉你,讓你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對這些人來講,真正可怕的是光明。可是,當人其實如同植物一樣,天生就嚮往著光,那這些孤獨者註定早死。
「你明白嗎? 事情就好似人得了氧氣恐懼症般。他們所害怕的事物,就是生命中必須有的事物,既恨又愛,既愛又怕。在多重心理煎熬下,他們會發瘋,會了結自己的生命,至死,那一隻可以理解自己的手都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