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完全喪失了最後的希望。移開目光,我看向了一旁的鴨子,鴨子同樣一言不發,佇立一旁。輕輕一揮手,扒掉了兩人正放在我背上的手,我轉身離去。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在那天,當我轉身離去之後,詫異萬分的何勇、鴨子兩人之間還有幾句對話。他們是這麼說的:
“發神經啊?他那是什麼眼神啊?”
“是不是怪我們不告訴他?”
“恐怕是的。”
“何勇,那告訴他算噠唦。他只怕是因為昨天的事,心裡不舒服哦,以為我們故意瞞他,看不起他。你講是不是這樣的?”
“鴨子,你未必不曉得姚義傑這個人啊?這件事,敢告訴他啊?他曉得我們不準備走活路,那他還不翻了天,還上個屁的班啊?”
“他得不得怪我們啊?”
“不礙事,我們為他好。”
是的,他們確實是為了我好,我相信,這麼多年的感情,早就已經不再需要證明。如果是今天的我,我也會領這個情。只可惜,當時孤傲自負、年少輕狂的我會錯了意。
何勇原本出於好心的一句“你不是個拿刀的人”落入我耳中的時候,卻直接擊中了我深藏內心、不敢提起的隱痛,也帶給了我無盡的屈辱與憤怒。我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尊嚴在兒時玩伴的面前一敗塗地。那一份曾經建立在平等關係上的友情,隨著驕傲與自豪一起煙消雲散。
走出醫院大門,我沒有去上班,而是徑直步入了九鎮供銷社旁的廢品收購站。在這裡,我花五元錢買了一樣東西。然後,我去了一個在社會上打流的名叫劉輝的朋友家,找他借了另外一樣東西。
後來,我走回了家。一整個下午,我就那樣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一無所想,如同死人。夜色降臨,父母兄嫂下班回家,我起床與家人一起吃了頓晚飯。那頓飯沒有什麼滋味,嚼在嘴裡,像是木渣,但是我吃了很多,吃得很仔細,還破天荒地主動陪父兄喝了幾盞小酒,給母親夾了幾筷菜。
因為,我抱著吃最後一頓的想法。不管是誰,有了這種想法,都會吃得很仔細,吃得很香。飯後,我甚至還在家門口那棵小時候親手種的松樹下坐了十來分鐘,再起來去擦了個身子。
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床下將準備好的兩樣東西拿了出來。
一根半寸寬、尺許長的扁平鋼筋,這是下午我在廢品收購站買的。另一樣東西是在劉輝那裡借的,一把有些像軍刺,卻比軍刺更長一些,大約有手臂三分之二長的兵刃。這種兵刃前端如同軍刺般尖銳,兩邊卻又同樣開了鋒,中間是一道又深又長的血槽,可砍可刺。在我們那邊的流子口中,它被稱為“釺子”,和殺豬刀一樣,不是深仇大恨成心想要人命的話,沒有人會使用它。
我坐在床邊,用抽屜裡面的醫用紗布,一層又一層地把鋼筋固定在左手臂上。由於用的力氣過大,鋼筋上面粗糙、尖銳的鐵鏽摩擦著手臂上的肌膚,微微的刺痛隱隱傳來。
然後,我再用紗布仔仔細細地將胸膛上的傷口纏了一遍,這次更疼,疼得我雙手都有些發抖。不過,我卻一直沒有停,緊緊地咬著牙關,體驗著疼痛之後的莫名快感,機械般地纏了又纏。
一件雪白的襯衫將身體與鋼筋一起包裹了起來。套上一條父親曾經穿過的,在裁縫店翻新之後送給我的黑色毛料褲,紮上一根深棕色的牛皮武裝帶,穿上一雙夏天專門跑到市裡去買的部隊軍官所穿的那種“三接頭”皮鞋。
穿戴整齊之後,我又開啟了自己的衣櫃,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與其他衣物隔開,靜靜地掛在一邊。這是跑長途運輸的大哥大嫂有一次去廣州,剛好遇到展銷會,專門買回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在貧瘠閉塞的九鎮,人們都還普遍穿著黑灰藍中山裝、工裝,我穿起這件衣服,曾經引起無數年輕人的豔羨,轟動了一時。除了過年過節,我從來都捨不得穿它,這一刻,我輕輕撫摸著大衣,呢子面料帶來它獨有的厚實而柔軟的手感。我想,這會是我最好的壽衣。
默然半晌,我伸手拿起釺子插在後腰,將大衣披在了身上。
堂屋裡,家人都坐在一起聊天,享受著工作一天後難得的那一份輕鬆愜意。我走過他們中間,每個人的目光都頗有深意地放在我身上,這讓我有些緊張。
正坐在屋門口打毛衣的二嫂首先忍不住開口,嬉笑說:“哎呀,我們屋裡三毛兒今天是要出門釣妹子(方言,泡妞)啊?穿得這麼襯頭(方言,整潔,漂亮)。是哪個女伢兒?我認不認得?幾時給姆媽添孫啊?哈哈。”